一向朝起暮歸的步微門外十分罕見地挂了休息的牌子,門窗禁閉,窗内拉了幾層簾子,看不見裡面的場景。
許步微笑意盈盈,柳眉彎彎,頭發用巾帼包着,裸露出修長的頸部,戴着襻膊,渾身散發着利落勁。
她為到來的三位客人奉了茶。
“幾位大人有什麼想問小女子的,但問無妨,無需顧及,小女子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官辭:“聽說姑娘是錢塘人。”
“是啊,我生于錢塘,長于錢塘。”許步微手指輕輕摩挲着茶杯,由于常年做木活指腹上有着薄薄的一層繭子,提到前生的錢塘,一雙杏眼笑意不減,極力掩蓋,眼底還是多了幾分落寞。
透過茶面,她仿佛看到了錢塘潺潺而過的江河,翻起浪花,與兩岸百姓同生共長,撲面而來的桂花香,驅散了無數清苦。
茶面不動,她淡淡道:“也死于錢塘。”
湫言眼睛瞪得溜圓,沖着官辭拼命眨眼睛,瘋狂表達他的驚訝,“大人,她就這麼水靈靈地說出來了?她是不是看出我們來的原因了。”
是個聰明人。也是個坦蕩的人。
許步微看着湫言笑了,仿佛眼底的落寞從來沒有出現過,她說道:“不用這麼驚訝,我早就放下了,古人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小女子自然是後一種,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死就死了,往後還是要好好生活才是。”
“對對對,許老闆說的是。”湫言别揭穿,有點尴尬,趕忙應和着。
官辭沒有追問。
不代表他信了,要是真的放下了,就不會久留在這,還開一個這樣的鋪子。這樣的鋪子,在鬼界可以說是在行善了。去世的人,基本走的時候什麼樣,下來就什麼樣,殘肢斷臂,五官缺失,司空見慣,能在鬼界買一個像樣的好皮囊,就是民心所緻了。
官辭想問她,她是怎麼死的,話到嘴邊卻出不了口。
讓一個死了的人回想生前,相當于讓别人好不容易長好的傷疤,再讓她自己親手撕開。
太殘忍了。
步微内突然陷入了一陣沉默,匆忙從人間趕回來的一仙兩鬼靜默不語,呼吸可聞。
許步微垂眸,眼裡碎了霜雪,鵝黃色的衣裙此刻也有些涼得刺眼,就連她這樣堅韌的女子,也不能逃過回憶的傷痛。
步微後牆的正中央,是一大幅水墨畫,畫技粗糙,一看就不是出自名人大家之手,隐約能看出,不是繁華的錢塘中心,而是錢塘附近的村莊。
溪水環繞,翠竹搖曳,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許步微看着那幅畫,思緒傳過了時間的長河,到達她前四十多年的人生。
朱唇輕啟,年輕的嗓音帶有滄桑感,還是親自撕碎了傷口:“我家很好。”
“非常好。”
“特别好。”
許步微一連說了三個好,臉上溫存的笑意,仿佛置身于前生的家裡,被愛圍繞着。
她提到家人,臉上都是笑,還有些興奮。“家裡一共四口人,我爹娘,還有一個弟弟,我爹會做木偶,做得可好了,比我做得強多了,每天都做好了木偶去集市上賣,日升而出,日落而歸,我娘在家裡種有一塊小田,雖說不是大富大貴,也夠生活了。”
她臉上寫滿了驕傲,露出小姑娘的嬌羞,仿佛還是那個被父母捧在手心裡的小姑娘。
“那一年,是清河二十年,陰雨一連下了兩個月,洪澇成災,田裡沒了收成,附近的村莊都是如此,大家活着都成了問題。”
“人心就是這樣吧,誰都想活下去。剛開始爹還能去集市裡,後來不太平,也就去不了了。村子裡開始是有人偷,後來就成了搶。我爹把我、我娘、我弟照顧得很好,沒人能欺負我們。我家積蓄不多,也夠我們活了。當時我就在想,也許熬過這個冬天就好了。大家就都好了。”
冬天,一個充滿瑰麗和冷酷的季節,白雪覆蓋,宛若仙國,卻冷得人想死。對于生在冰窖裡的人,對于春天的期盼是最強烈的。
“強盜來的那天,爹娘把我和六歲的弟弟塞進櫃子裡躲着。等再抱我出來的時候發現,我爹兩隻手都傷了,我娘渾身都是傷。”
“從那以後,娘一病不起,家裡揭不開鍋,爹每天坐在娘旁邊,背過臉,滿臉的愁容,我弟是個特别聽話的孩子,餓了不哭也不鬧,隻是躲着沒人的時候,拽着我的袖子,對我說‘姐姐,我有點餓,隻是一點點’。你們說,他是不是特别聽話。”
官辭:“嗯。”
懷鶴:“都是好孩子。”
湫言:“嗯嗯嗯。”
“然後,我就對他說,‘乖,聽話,姐姐會想辦法的’,我從沒騙過他,我真的想到了辦法。”
能是什麼辦法,一個小姑娘。
官辭捏着指骨的力氣有點大,發出輕微的咔咔聲,又被人撈過來包着,手指頭一點一點,被人卸了力,寒氣被熟悉的溫熱包裹。
“我把我自己賣了。那時候,我還真不懂。我就知道,來的人說,我去了,就能給錢,我就去了。就算做個小奴仆,天天給人端茶送水,坐着最苦的苦力,也沒關系。我當時把好幾串銅闆藏在了娘放藥的櫃子裡,還留了一封信,我說,我被一個富貴人家看上了,人家要我去給他家小姐公子做木偶,不要擔心。”
可事實上,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沒出過家門多遠,哪裡想得到自己的謊言都多麼拙劣,爹娘看了一眼,就輕而易舉揭穿了,那一天,娘哭暈了過去,從來沒有掉過眼淚的爹哭濕了常年搭在肩膀上擦汗的粗布,找了幾天幾夜。
她更想不到的是,她做的不是苦力,她被賣到了窯子裡。
叫,尋歡樓。
她被人捆了手腳,捂了眼睛,堵住了嘴巴,擡到了一輛馬車上,有晃晃悠悠被人扛在肩膀上,她嗅到了臭氣熏天的酒氣,又甜又膩的不知道是什麼的香味,笑聲,嬉鬧聲,嬌氣聲,還有男子的挑逗聲。
不,不要,她不能留在這裡。
她被人扔在地上,扯下了遮住眼睛的黑布,面前站着四五個膀大三粗的男人,還有之前和和氣氣的人牙子,還有一個臉摸得煞白,唇上塗得血紅,衣着華貴的老女人。
那女人聲音老而狡詐,手絹一下一下晃着,身子來回扭着,血盆大口一張,走過來擡起她的下巴,左右看了一陣。
說:“是個不錯的貨色,就留着吧,看着挺小的,還不會伺候人,還得費時間調教,便宜點吧。”
“呦,劉媽媽,這也是翻了好幾個山頭帶過來的,算便宜的了。您啊,要是不誠心收,我再去别家看看。這樣的小羊羔子,可不愁賣。”
那被叫劉媽媽老鸨,眼眉一橫,眼睛在她身上轉了幾圈,要看透了一樣,手絹一大,眼睛裡閃過精光,聲音惡心地她能吐出來。
“哪的話啊,王老闆帶來的貨個個都是好的,那芙蓉現在可是頭牌中的頭牌。這個小羊羔子我就留下了。老趙,帶王老闆去拿錢,把門帶好,别讓聲音傳了出去。”
“是。”老趙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