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龍迦擡頭望去,電梯井的頂部閉合,最後一縷陽光熄滅。
這裡已經是地下五十米的深度,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電梯井向下延伸到深淵般的黑暗中,通道筆直,仿佛是直通地獄。唯有井壁上每隔十米的指示燈,閃爍着微弱的紅光。
飛艇停在巨大的升降平台上。
借着指示燈看過去,升降平台上的飛行器望不到邊,輪廓冷硬,像栖落的鷹群。
“别驚訝,去下三區的人無論何時都這麼多,沒辦法,大部分人都住在那。”大衛無聊地數起來,“1,2,3,4……”
升降平台應聲降落。下降感強烈,黑暗結束在他數到30秒的時候,白光刺眼,流水般的陽光迎面湧來,照得人面頰微微地暖起來,灑在身上的時候,和地表的陽光别無二緻。
飛艇紛紛升起,離開升降平台,駛入萬裡無雲的藍天中。
“看到那藍天沒,人工的,地下城的天氣被設置為70%絕對晴天,20%陰雨天,和10%其它天氣,聽說這裡還會公開抽簽每個月的天氣排布,想來住在這兒,應該也挺有意思。”大衛啧啧稱奇。
“我住過。”像一尊石像般坐在後排的耶羅真如,忽然說出了他今天的第一句話,聲音低沉得像銅鐘大缶,“天氣很好,好到不像真的,不像家鄉。”
“這樣啊,”大衛打哈哈笑起來,撓了撓頭,“給我們的新護衛長介紹一下,所謂的下三區,其實就是三所巨大的地下城,從Ⅰ号到Ⅲ号城市,地下居民很久之前就已經形成了完備的生活體系,到了今天,除了少部分職員,大部分居民基本隻在一年中的重大節日上到地表,地下城的風貌和地面上很不一樣的,你看了就知道了。”
飛艇在低空略過。地下城的風物點點映在阿龍迦眼中。
對,阿龍迦對自己說,這個地方,就是這樣,還是這樣,這樣……奇怪又溫馨。
阿龍迦的童年時期全部在這裡度過,他是個孤兒,唯一幸運之處就是被遺棄在君臨,從此住在帝都的福利院中。六歲上軍校之前,他一直住在地下城裡。
地下城的風貌像一卷濃烈的油畫卷開一角,風格奇異,大紅、靛青、绛紫、純黑,各種顔色都潑在一起,根本沒有兩塊區域是一樣的,或者風格相同,高塔飛甍出小築,樓閣連雲平地起,整座城市亂而靜,浩瀚而整潔,似乎根本沒有整體上的布局。
有開滿梧桐的街道,街頭是賣風鈴的小店,泛着銅綠色的金屬片挂成波浪,風來音樂如海,鈴片叮當。
隔壁就是汽修一條街,機械發出老舊的喘息,機油的味道從街頭飄到街尾,行人腳步匆匆,稍不注意臉上就被熏得黑亮。
再旁邊是朱紅色的木質大屋,檐下懸挂金紗,孩子的唱詩班在裡面穿着仿古的長裾,唱“魂兮歸來”。
然後是成片的白色小樓,窗戶千扇百扇,無數的人從無數的家庭中探出頭來,年輕女孩對着陽光舒展懶腰,老人臨窗理花,中年人伸出手去探檐下的水滴,孩子微笑,母親歌唱,她的面孔光潔如滿月。然後是更多的面龐被陽光照亮,或老或少,不憂不哀,呼吸之間,似乎有淡而又淡的喜悅,纖細如絲地生長。這是下午最後的時刻,而陽光正好。
阿龍迦不禁想起,很遙遠的時候,他住的福利院似乎也是這麼一座小樓,幹淨秀雅,窗前種滿煙紫月白的蘭花,推開窗,下面就是熱鬧的集市,他熟悉的奶奶在用大鍋煮湯,湯底的香氣浮上來,絲絲縷縷,把人的心都勾了下去。
真好……阿龍迦在心底說。終于有些東西未曾改變。
仿佛漂泊很多年後,你經曆生死回到家鄉,天地都改換了,可是庭樹依舊。來到帝都後,他第一次稍稍放松了。
他對着透明的艙壁出神。雲影飛馳,打在他的臉上,沒有人說話,腳下的城市安然,萬物甯靜,且沉睡。
天邊,一道鉛色的石柱撞入視野。
安甯的錯覺陡然破碎。他不由得皺起眉頭,這根石柱的巨大,和周圍的建築完全不成比例,通天徹地,幾乎接到天上的雲層裡去,像一把鐵灰色的巨劍,被天上的巨手擲下,格格不入地插在這溫馨而奇異的土地上。
他從沒見過這根石柱,也從沒在地下城見過類似的建築。
“那石柱是什麼?”
“哦,那個啊,”大衛快速地瞟了一眼石柱,表情有些不自然,“那個……是萬人碑。”
“萬人碑?什麼意思?”
“萬人碑嘛,也沒什麼意思 ……就是那點事兒……反正幾句話說不清楚……哎呀算了我直接帶你下去看得了!”
大衛小聲嘀咕,“早知道不往這兒飛了,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出……叫我怎麼解釋!輪得到我解釋麼?”
飛艇降落。那個沉默的石墩般的耶羅真如留在了飛艇上。
阿龍迦推開艙門,從地面看,這根石柱的規模更加令人震撼,站在近處擡頭,滿目隻有這石柱的黑色,巨大到大約要足足三十人才能環抱,黑石的質地,看着有些斑駁。
再走近一些,阿龍迦才發現那所謂的斑駁,其實是刻上去的一個個小字,看上去都是人名,整齊排列,清晰地刻進石頭裡。
他擡起頭,突然一驚,因為他目之所及竟然全是這種小字,密密麻麻,一列列向上延伸,“……徐志竟,洛倫佐·坦貝爾,阿列克謝·博爾諾夫,藏,趙延起,葉惜紅,艾爾撒加,阿蓮柯……”
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頂端。
為什麼如此多的人名?看這石柱的規模,怕是有數萬之衆。
誰又會冒着洩露身份隐私的危險将名字刻在石柱上?
“如你所見,很多人……很多人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這個碑上,所以它被叫做萬人碑。”大衛的面色更不自然了。
他觸及到阿龍迦的目光,知道這樣的解釋不能打發他,忽然洩了氣。
大衛長歎一聲,埋下頭去抓亂了滿頭的金發,而後猛地擡頭。
“既然叫‘碑’,那麼一定是紀念什麼的,你知道這座碑紀念的是什麼嗎?”
阿龍迦搖頭。
“一個人。這整座碑,通天那麼高的石柱,隻是為了紀念一個人。”
大衛的藍眼睛銳利起來,目光箭一樣去向石柱的頂端。
“你肯定想問,這座碑上刻了多少萬的人名,怎麼可能隻是紀念一個人的?我的身份,作為帝國的軍官,本來不該向你講述這座碑的來曆,但是既然是你,既然你問了,我也不再是護衛長,想來違背一下禁令,也沒什麼的。”
話音落下,這小子的氣質忽然就變了。從那個野馬般吊兒郎當的年輕人,驟然收束為冷厲的軍人,他的聲音透着驚人的鋒利:
“往後退!直到你能看見碑上寫了什麼。”
阿龍迦往後走去,足足百米後,才能窺見這石柱的全貌。
他不由得站住了。
那頂天立地的石碑,确實像他想的那樣,從頭到腳都刻着那整齊的小字,人名之多簡直上達雲霄。但是在遠處,那些小字就都隐去了,天和地之間,獨立的隻有這座石碑,顯着沉默的黑色。
在他站的地方,人們隻能看見,或者說這座地下城隻能看見,碑心刻着空蕩蕩的七個大字,筆鋒淩厲不可言,銳烈而悲戚,便如鮮血淋漓地垂下:
“将軍百戰身名裂”。
難以說清這行字的悲切,一筆一劃,都淩厲得像刀和劍,鋒銳得錐心,所有人看到的第一眼,想必心底都會像被刺痛了一下,側頭閃避。
大衛知道,這麼多年來,這孤戾的七個字孤零零地高懸在地下城的上空,斑駁的,像一雙悲恸而蒼老的眼睛,看着這座城日升日落,明而複暗,暗而複明。
他冷漠的臉孔凝住了,心底深處忽然抽了一下。這麼想來,真是孤獨,和寂寞啊。
“将-軍-百-戰-身-名-裂……這麼多年,我還是不能直面這座碑的餘威,”大衛仰頭,“這座碑紀念的人,帝國的軍中,禁止說起他的名字,但我想,你已經知道他是誰。你該很熟悉他,那個人,是你的老師。”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曉,但你的老師,和君臨的人們之間,有着我說不清的羁絆。在不同的星域,不同的群體中,他的形象截然不同,在人們的口中,他時而以魔鬼、獅子和毒蛇的面貌出現,時而又被描述為空前絕後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