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早上的不上課,來這裡偷懶,你們倆下次實戰一定都會輸給我!”
他驚愕了一下,然後恍然記起,那是十二歲的庭蘭。
一個聲音從他身旁響起,“他是陪我溜出來的。軍事政治課的教授看我不太順眼,如果我們出現,也許一整節課都得站着上。”
十二歲的陳寂從石質長椅上坐起,無奈地笑。他這時真是年幼,黑發黑眼,端秀得像工筆人像。領口系月白絲綢的領巾,校服鑲着象征皇室的金邊,清秀的小臉上綻放出一個标準的微笑,小絲巾襯得臉龐白玉一樣瑩然生輝。
“喔…這樣啊,”庭蘭放過了這件事,她把陳寂往旁邊擠了擠,一翻身也坐到石椅上,“讓讓讓讓,讓我看看你們為什麼一定要來這裡,這走廊有什麼好?”
“隻是這裡的石椅長而已,兩個人頭對頭地睡,也能躺得下。”陳寂有些不好意思,“而且坐在這裡,視野很開闊,可以看到很多東西,也可以觀察到很多人。”
他指了指廊下。石廊建在一個平台上,台階下就是廣闊的草坪,像是油畫中鋪開的綠,綠色如油。正是課間,大群的學生從草地上走過,匆匆往返在塔樓之間,趕往下一節課的教室。所有的學生都是挺拔的少年少女,神采飛揚,校服前胸繡着“帝托裡尼軍事學院”的校徽。
三個人看着這些往來的人群。陳寂說得對,确實能觀察到很多人。有的人經過時會扭過頭,向他們颔首示意,有的人隻是輕輕的一瞥,更多人目不斜視。
一大群人簇擁着金發的少女走過,女孩的頭發耀眼如金子,她隻是投來淡淡的一眼,另一撥人中,年幼的秦羽衣對三人做了個鬼臉,而後狡黠地笑了。
“嘿!這些家夥,”庭蘭有點坐不住了,“你們看到沒?一個是亞伯拉罕家族那位小侯爵,另一個是秦家的貴公子。以後可不要在實戰中遇到我!”
“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其實我們選這裡還有一個原因。”阿龍迦站起身來。“這裡的葡萄熟了,我們每次來了都偷偷地摘了吃。”
石廊的頂上爬着漫漫的葡萄藤,一枝被阿龍迦握在手裡垂下,滿枝的葡萄,青翠欲滴。他随手摘下兩串,一串遞給陳寂,一串遞給庭蘭,“給你,吃吧。還堵不住你的嘴麼?”
幾個人一時沉默地吃起葡萄來。一切甯靜下去,陽光正好,腳下人流如織,每個人都來去匆匆,可他們隻是在高處吃葡萄,把籽遠遠地吐進草地裡,三個人晃着腿,像是坐在一架葡萄藤編織的秋千上。
阿龍迦有些恍惚,似乎幾十年就這麼流淌過去了。直到庭蘭忽地爬起身來,她一把揪下更多的葡萄,“這葡萄不錯!我給亞德修斯偷一點去。他還在抄筆記呢。”
阿龍迦心中微微一動,他猛地睜開眼。
……
“居然還能抵抗我的力量麼?作為人類,你已經堅韌得不可思議了。”很遙遠的地方,尼羅的聲音在悠悠地歎息。
“但是,掙紮何益?”
黑暗深處,那雙瑰紅色的眼緩緩張開,瞳光如長河,鋪天蓋地。千重萬重的畫面又像潮水一樣洶湧而來。
……
路,腳下有一條路,他赤着腳走在路上。
這條路像是被犁過或者炸毀過,滿是泥土和灰塵,細碎的石子刺破了他的腳掌,他走過之處,就烙下一行鮮血的腳印。
阿龍迦走不快,一瘸一拐。因為他帶着沉重的腳鐐,腳鐐裡半指長的鐵刺紮進他的腳踝。看得出來腳鐐已經上了很久,傷口顯得陳舊,沒有血流出來。
路的兩邊,站着很多人。人群像黑雲一樣密集。每個人在他的腳鐐聲逼近時都擡起頭來,遠遠地踮起腳來看他,無數雙眼睛,無數的目光,都是刻骨的仇恨,像大潮般閃動。
打破寂靜的,是一個雞蛋。
雞蛋在他的肩膀上摔得粉碎,腥臭的液體淌了他半身。下一秒,無數的菜葉、動物骨頭、盆裝的污水,鋪天蓋地的扔來,最後人們手中沒有東西了,就随地挑出比較尖利的石子,石子像大雨一樣劈頭蓋臉地砸下。
“叛國賊,人奸!你還我的——”
似乎每個人都在這麼聲嘶力竭地吼叫。這句話後面跟着的那個字眼則千奇百怪,疊在一起聽不清,女兒、兄弟、雙親、愛人、家……似乎說什麼的都有。
阿龍迦本能地想擡起手擋,卻難以做到,因為他的雙手上也帶着沉重的鐵枷,鐵枷上系手腕粗的鐵鍊,鍊子的另一端牽在一個欽使手中,欽使帶着複古的高冠。他從帝都而來,帶着皇帝最終的口谕,也将負責阿龍迦的行刑。
此刻欽使正抱着頭,躲在阿龍迦身後,這個幹瘦馬臉的中年人滿頭大汗,他知道自己失态了,可又實在壓不住場面,他的袖子上還有臭雞蛋在流黃!隻能高呼:
“大家!大家!别把這個反賊給砸死了,他還要遊街呢!大家消消氣,力氣留着等會行刑的時候再使!”
他一跺腳,恨恨地瞪着後面跟着的一隊侍衛,“還不擋一擋!這逆賊死了事小,我都快被跟着砸死了!”
侍衛們趕緊上前舉盾,但不知有意無意,連起的盾在阿龍迦面前缺了一角,零散的石子依然砸在他頭上,有那麼幾塊挑得太大了,他被砸得頭破血流。
可即便如此,這個男人仍然一聲不吭。他像一杆筆挺的槍暴露在陽光下,雜亂的頭發紅得刺眼,背影沉默如山石。
“哼!人盡皆知的逆賊,還在死裝!”欽使小聲咒罵,扭頭走開了。一直以來,他都竭力避免直面這個曾經是帝國元帥的反賊,不是因為那些傳說裡他妖魔般的形象,也不是因為他頂立着天空般的威嚴,而是直視他的雙眼時,裡面似乎藏着吞噬世界的鬼神,讓人生出一股發自靈魂的膽寒。
隊伍緩緩地前進。
每到一個路口,欽使都要唱調一樣清清嗓子,指着阿龍迦的臉道:“請看,此乃天下逆賊!國之蠹蟲!正是此人毀爾等家園東極星于一旦,更有數罪滔天,不可饒恕!奉皇帝陛下聖意,今日行刑,償血于此地,焚立決!請萬衆觀禮!”
确實有萬衆。黑壓壓的人頭,夾道擠得水洩不通,每當欽使說完,石頭就像潑水一樣兜頭砸下,人們争擲堅石,幾乎是想把阿龍迦砸死在當場。
阿龍迦已不止頭破血流。那些石頭砸得結結實實,鮮血遮蓋了他的面容,他全身上下都鮮血淋漓,整個人都是可怖的血紅色。欽使不禁松了一口氣,他不用再面對那雙深淵般的眼睛了,頓時壓力大減。
刑場設立在路的盡頭。這裡原本是東極星首都的正中心,是個繁華的地方,如今已被夷為廢墟。
刑台離地十丈,長寬都能站上百個人,被火熏得漆黑。
侍衛們壓着阿龍迦從一側的台階走上去,可是到了最後十級台階,阿龍迦卻忽然不動了。他像一具鐵塑般站在原地,幾個侍衛不耐煩地上手去推他,卻驚駭地發現,一個重傷至此的人,當他拒絕向前,他們加起來居然都推不動!
“你你……你想幹什麼?我告訴你,不要刷花招啊!這裡這麼多人,你想怎麼樣都沒用的!”
欽使擡起袖子指着阿龍迦,他最不想看見的場面出現了,臨到死刑前,還是有意外發生,他就知道這人是個刺頭!又臭又硬!
阿龍迦站在台階上,環視一圈,台下的人海鋪滿整個廣場。他忽然轉過頭:“陳寂在哪裡?”
“什麼?”
“我問你,陳寂在哪裡?”
欽使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随即大怒,“在哪裡?當然在帝都!大膽,你一個要死的逆賊還敢直呼皇帝陛下的名字!難不成你還以為他會親自來現場觀刑?你是什麼人?卑賤的賊子,你配麼!”
男人之前一直都沉默得像礁石。這一刻,欽使卻清楚地聽到了一聲冷笑,似諷刺,似好笑,似桀骜不羁。
“這一路上,所有人都叫我逆賊。我沒有辯解,是因為這裡所有的人,都不配審判我。想要審我,定我的罪,隻有陳寂自己一個人來!”他冷冷地說,“所以我一直沒有松口,可你們竟然能把一個沒有認罪的人都壓上點火台……”
“而這一切居然都是出自陳寂的命令。好啊!”他仰起頭,看着低垂的天空,“我本來想着幾十年情分,他起碼會來親眼看看我的死刑,臨死前,我會一條條地反駁那些扣在我頭上的罪名,然後問問他,為什麼想要我死。可是沒想到不需要我認罪,所有的罪狀就已經準備好了,而他連殺我都不願意親自來看,隻想要我速死。我的威脅有那麼大麼?”
他忽地大笑,擡頭仿佛對某個看不見的人說:“現在我才明白,你是真的……要殺我啊!”
“什麼要殺你!賊子,賊子!說的什麼昏話!”欽使氣得暴跳如雷,“你的滔天罪惡樁樁件件,人證物證俱在,犯罪邏輯更是嚴絲合縫,是你一句不認罪就能否定的嗎?臨死還要掙紮,污陛下的英名,罪不容誅啊!”
“亞德修斯已經被他燒死了,二十二年同生共死,用這樣的火刑,”阿龍迦沒有理他,隻是看着漆黑的刑台,“是想把我也一樣燒死嗎?”
欽使終于忍不住,高漲的怒火終于壓倒了畏懼,他推開侍衛們上前,狠狠地甩了這個重枷的刑犯一巴掌,他咬着牙低聲開口,聲音在怒意中扭曲如毒蛇:
“亞德修斯?就是那個被燒死的前劍齒虎艦隊長吧,你還有臉提他?我就知道你們這些底層起來的賊子是一群勾結的逆黨,他是個像你一樣的逆賊,被陛下悄悄地處死,罪名沒有大肆宣揚,還保留了他的功勳稱謂,已經是天大的開恩和念舊了!要我說,你們這些逆黨應該全像你一樣重罪重刑,宣告天下,讓世人皆知!像你這樣死在邊緣星域再合适不過,卑賤之血,怎能染至尊的殿堂?”
欽使的耐心用盡,再也不想和這個逆賊耗下去了,轉身對侍衛們揮手:“行刑!燒死他!再推不動他,你們所有人都不用幹了!”
侍衛們悚然,一湧而上,阿龍迦被他們壓着走上刑台,這次十分輕易,也許是他自己也放棄了。
有行刑的負責人上前,一人将他的腳鐐鎖在刑台中心,另一人往他身上均勻地灑一種白色的粉,這是種固态易燃物,磨成粉狀,比汽油的燃燒效果要強上幾十倍,如今被當做極刑的輔助材料。一旦燒起來,再也沒有生還的可能。
行刑人以目光詢問,欽使擡起手:“燒!”
他本來還想趁阿龍迦死前的機會說點煌煌大語,以服人心,然而此人的頑固和倔犟實在不能為他所掌控,既然如此,死得越早越好!他心裡才能安定。
人們沿着兩側台階退下。刑台的表面有六個孔洞打開,繞成一圈,孔洞裡吐出熊熊的火舌,圍住被鎖在中心的阿龍迦。隻是一瞬,台上那個血紅的人形就被點燃了!
烈火沖天!
火焰從台上洶湧地飛騰而起,阿龍迦整個人都在燃燒,像是披着巨大的烈火的披風,就像他加封帝國元帥、三軍總指揮使的那天一樣,一襲血紅的披風在高台上被狂風呼啦啦地扯開,那種紅色映在千萬人的眼瞳裡,驚心動魄。
那一天他前途無量,今天他再也無法回頭。
這就是這個名為“阿龍迦”的帝國元帥的終末了,燒死在遙遠的東極星。在他生前,他曾經有許多朋友,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救他;他曾創造許多奇迹,可這一刻沒有任何奇迹發生。
一切毛發在瞬間碳化,輪廓變得焦黑,火中的人形迅速幹枯下去,像是薪柴。
欽使正在心中暗喜,按這個速度,再要幾十秒他就會活活燒死。就在這一瞬,卻有一個滾雷般的巨聲橫穿真個廣場響起,欽使像忽然被雷擊了,全身過電般顫抖。
聲音來自被焚燒的人形,他以不可思議的巨大聲音咆哮,那不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仿佛滅世的狂龍從台上翻滾出去,巨靈神在雲上擂擊青銅的大鼓,像一道驚雷在每個人的腦中炸開:
“我今雖死,心不能服!将欲殺我,何須以罪論?你們那封罪狀中,但凡有一字一句屬實,就叫我的靈魂永堕無間之下,雖萬世猶不可超生!”
一個瀕死的人如何能發出這樣的嘶吼?場下的人居然一時都膽寒起來。膽子小的更是覺得腳下浮軟,難以站立。
欽使面色煞白,對這個人鬼神般不可言表的畏懼再一次抓住了他的心髒。這樣還算人麼?不算了吧?他牙齒打着哆嗦:“行刑人呢?加火……快燒!快燒!燒死他啊!”
火燒了三刻才散去,停火的瞬間,更加不可思議的景象出現了。
這麼高的溫度,足以把人造鑽石都燒成灰,可火熄的一瞬,場中的上萬人都分明看到,台上留下的,居然是一副完整的焦黑骸骨,垂首跪坐,每一根骨頭都被燒得細仃仃的,泛着炭般的黑色,像一個孩子。
欽使慘叫一聲,跌坐于地,汗出如漿。從他站的地方看去,阿龍迦黑洞洞的兩個眼眶,仍凝睇着這個方向,仿佛沉思,仿佛怒目!兩道有如實質的視線如生前那樣投來,像兩痕刀子剮在他身上。
直到下一秒,那具垂首的骸骨才倏然崩散。忽地坍塌下去,變成一小撮灰,高台上再沒有人的輪廓。
微風一吹,形骸寂滅,塵土欲流。
場中足足愣了數分鐘,人們才仿佛從那種恐懼中醒來,一湧而上,去争搶台上的骨灰。
……
自有世界
阿龍迦跪在紅海之上,就仿佛那具被焚黑的焦骨一樣,尼羅以右手扣住他的百會穴,仿佛仙人撫頂。
阿龍迦的雙眼中,目光渙散,那對本來明銳的瞳子中一片空白,呆滞地望着天空。這是已經迷失的象征,他的精神已經初步逸散。
“迷失了嗎?那麼就剩最後一步了,”紅海在尼羅腳下湧動起來,像有巨鲸在海底遊過,“徹底碾碎你的意識體!讓我對你獲得徹底的掌控!”
她猛地發力,手指陷進阿龍迦的頭骨,留下五個血洞,巨大的漣漪在她的腳下擴散,形成滔天的巨浪!海水飛濺。在這個意識世界,他們的身軀都是自身精神的象征,尼羅的侵入從這一刻開始,當她完成之時,阿龍迦會被徹底殺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