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呆滞地仰着頭。
透過開啟的彩色玻璃天窗她看見的隻有室外一小片被霓虹污染後泛着暗紅色的天空,而原本系在窗沿供她潛入室内的那道繩索,則徹底不見了蹤迹。
祈不死心地攀上天窗下方約一人高的充當展架的高台。她的身高與同年齡段的女生相比已是比較出挑,可即便如此她依舊碰不到天窗的邊沿。再看四周,也沒有發現任何借力點能幫她登到高處。幾番嘗試失敗後她再次望向窗外被厚厚的陰雲覆蓋着的那一輪淡淡月牙,忽然覺得自己好似寓言故事中那隻落在井底的可悲的青蛙。
——被困在了這間古怪的美術館裡。
一個小時前,尚不知自己命運的“青蛙”同往常一樣在放學後搭上了通往涉谷的列車。昨天她在電話中與藤田結子小姐約好六點于涉谷的家庭餐廳和中野原見面。現在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幾個小時,她便打算提前去涉谷消磨時間。
誰知在到站時,她剛順着擁擠的人潮踏上站台,就聽到了個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的聲音,渾然不覺地使用着嘹亮的嗓門不耐地抱怨。
“都已經是怪盜了,為什麼還要走路啊?!”
“怪盜”。這個敏感詞彙在越過耳機這道屏障後被耳朵精準地攥住。祈條件反射般擡頭去找聲音的來源,眼光掃過去看見的竟然是昨天在斑目的畫展上遇到的高中生三人組:習慣性駝背的不良少年,蓬松金發紮成雙辮的美貌少女,以及戴眼鏡男生,與被他藏在書包中的貓。在解除了“禁止寵物”的限制之後,本該乖乖呆在少年書包中的黑貓竟直接從包中探出上身,兩隻前爪搭在男生的肩膀上,那模樣就好似一位意氣風發的船長,站在船頭在指揮着屬于自己的船隻去向其想要的方向。
這個組合着實太過特别,一旦見過就很難将其忘記。
思及方才隔着耳機中的音樂模糊聽到的“怪盜”一詞,祈難免又朝他們多看了幾眼。而這一回,她發現了另一件讓人在意的事實:從校服的款式來看,這三個人竟然是秀盡的學生。
秀盡與……怪盜。當這兩個關鍵字在祈的腦中被串聯在一起時,延伸出的是個有些荒誕的念頭。眼看着三個人在商量一陣後轉身往車站出口的方向走,祈不假思索,立刻跟在了他們身後。
私下調查斑目時總結出的經驗再一次派上了用場,更何況普通高中生似乎沒有太多的警戒心,祈順利地尾随着三人穿過涉谷的中央大街,又跟着他們拐入藏在繁華街道之後的住宅區域。這一路上幾個人僅僅是稀松平常地聊着天,雖然大多時候說話的隻有不良少年與金發少女兩個,期間偶爾會捎帶幾句黑貓的叫聲,仿佛那隻貓在強行加入兩人之間關于怪盜的話題。總之,沒有人——包括貓——發現他們的身後悄悄多了條“尾巴”。
可走着走着,祈忽然覺得他們選擇的這條路線有些熟悉。直到三個人在一幢與街區其他住宅相比更顯破舊的二層房屋前停下腳步,祈心中那模糊的預感也随之得到了印證。
這是斑目的家——或者說,這是斑目呈現在大衆視野中的“家”。
昨天是斑目的個人畫展,今日則是斑目的私人住宅……這幾個高中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與斑目相關的地點,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唯一的女孩子作為代表上前按響了宅邸的門鈴。大門很快被打開,喜多川祐介的身影緊接着出現。在他開門的刹那,祈迅速拐進房屋斜對側交叉路口的拐角,她背靠着牆壁,裝出在使用手機的樣子,實則全神貫注地探聽着那一側幾人交談時的動靜。
住宅區僻靜無人,想聽清他們談話内容也不算困難。那位天生大嗓門的不良少年一開口就為祈解了惑:不知他們從什麼地方得知了斑目存在“盜竊弟子作品”、“虐待弟子”等行為,就直接了當地上門找喜多川來詢問事實真相。然而不良輕狂的态度惹惱了後者,兩人随即産生了争執,甚至還驚動了原本在屋内休息的斑目。于是虛僞的畫家用上了他那副和藹可親的假面具,用三言兩語打發了天真的年輕人們。
結束了這次短暫的拜訪後,與斑目有了面對面接觸的三人組聚在路邊,因斑目與傳聞相悖的表現而集體陷入了自我懷疑。同時在拐角之外,聽了全程的祈同樣生出些許疑惑。
經曆近兩年的私下調查,祈自認為也算了解斑目其人。别的不說,這位舉世聞名的“畫壇巨匠”最擅長經營在公衆面前的人設,他用破舊的住宅和節儉的作風為自己包裝成一位清心寡欲的文人雅士,高風亮節的形象不費吹灰之力就博得了大衆的好感。若她并非作為望月良藏的“家人”而隻是個整天受到大衆媒體浸淫的一般高中生,那即便是把斑目所有的惡行直白地攤放到她面前,或許她也僅是持半信半疑的态度而不會全盤接受。隻是她剛才聽到的不良對喜多川的質問,那可不是“疑信參半”者會使用的語氣。
這可真是太奇怪了。
忽然在這時,祈覺察到了一絲異樣。她一直有分出些許心神關注着轉角外那三名高中生的讨論。而就在幾秒前某個時點,拐角那頭的交談聲突兀地消失了。沒有離開的腳步,也沒有其他的不同尋常,就像一台正在播放視頻的機器被猛得按下停止鍵,結束得毫無預兆。
猶豫再三,她最後決定拐角看看情況。可當她走出拐角,親眼見證眼前發生的變化時,片刻前滋生出的那些不安與困惑,還有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擔憂,頃刻間都被抛到了九霄雲外。
斑目那間破破爛爛的屋舍消失了,在原址上取而代之的是一間金碧輝煌的美術館。使用“金碧輝煌”這個詞沒有任何誇大的成分,因為這棟建築的主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大衆展示自己的财富與地位,先不說那遠超過一般美術館的占地面積,房屋的外壁選用的都是金光閃閃且随着光照改變還會産生花紋變化的材質。巨大的“斑目”二字挂在建築高處最醒目的位置,高調地向外界展示着其所有者的身份。
斑目,大畫家,美術館?
祈難以置信地環顧四周,附近的民宅沒有産生任何變化。唯有這幢奪人眼球的建築,醒目又怪異地安插在一群灰暗普通的屋舍中央。
而與金燦燦的美術館一同悄無聲息出現的,是在緊閉的大門外排起的一列長隊——分明一分鐘前這條街上還是空空蕩蕩,可如今這群憑空出現的參觀者組成的隊列已經誇張地橫穿過馬路,将街道分成兩截。隊伍中幾乎人手一張介紹美術館的折頁,還有不少人正興奮地與同行者交頭接耳。人數衆多卻井然有序,看似與斑目展首日時的盛況别無二緻。
隻是……祈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因建築物金光閃閃的外壁影響導緻了那一刻的視線模糊,可當她閉上眼睛休憩片刻複而重新睜開,卻發現眼前的情況沒有發生任何改變:對于排在美術館前的隊伍中的每一個人,她都看不清他們的臉。那些面孔就像是存在于美術作品中的無關緊要的背景,無需精雕細琢,三兩筆塗抹後便能草草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