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始終記得,她與明智吾郎的初次相遇,是在秋末一個凄寒的雨夜。
那晚的雨勢大得有些駭人,仿佛是有隻看不見的手直接将整個濱名湖倒扣在了東京上空,以盼傾瀉而下的湖水能夠把這座無聊的城市給徹底淹沒。
她慣例是最後一個離開俱樂部的。
在荒廢了近兩年後想要再重新趕上她的同齡人,意味着她必須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更何況下一個賽季的選拔賽已近在眼前,根據相關規則,假使她能夠在這次比賽中取得個很漂亮的成績,便是有八成的可能獲取于四年後舉行的那場最盛大的國際賽事的參賽資格。于是,為了不辜負對她給予厚望的教練以及花費了不少心力才将她送至東京繼續藝術體操生涯的養父母,她每天都鉚足了勁兒拼命練習,時常都是在近淩晨時分才返回宿舍。
若是忽略這瓢潑的大雨,那天亦是諸多個普通訓練日的其中之一。
祈撐着傘走在返回宿舍的道路上。深夜人煙稀少,灌滿她聽覺的唯有噼噼啪啪敲着傘面的雨點聲。這富有節奏的聲響使她不由放空了思緒,結果一時不察竟一腳踩進一汪水窪裡。積水濺起成片,一下将她的制服皮鞋打濕了大半。
祈停下腳步,她低頭看了眼浸透了水的皮鞋,懊惱地皺起了眉。
忽然,她聽到有一陣異常的嘈雜從她正經過的那條偏僻的窄巷中傳來。若非她無意間駐足于此,怕是根本無法察覺這道幾乎快被劇烈的雨聲掩蓋的動靜。
祈遲疑了一刻,便調轉了方向,往暗沉狹隘的巷子深處走去。
那時的她根本不曾想過,這一轉身對她而言會意味着什麼。
就像再富麗堂皇的别墅裡也會存有若幹個能夠藏污納垢的角落,光鮮亮麗的大都會中也隐匿着不少不見天光的陰暗之處,眼前的這片窄巷自然是其中之一。
祈小心地跨過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積起的水潭,往深黑的巷子盡頭走去。距離越近,那幾乎快被雨勢隔絕的聲音也漸漸清晰了起來。
她到達時不巧正窺見了這場不公平的鬥毆中最慘烈的一幕:偏向消瘦的少年人被他粗壯的對手用兇狠的一拳擊中了腹部。他踉跄地退了兩步,卻還是因重心不穩徑直往後倒去。那脆弱的脊背重重撞上身後的垃圾桶,發出一聲令人膽顫的悶響。而金屬桶也随之傾倒,從扯破口的垃圾袋中撒出的穢物沾了他半身。
可毆打他的人并沒有就此罷手,他再度上前扯住少年那幾乎變形的襯衫領口,憑借力量上的優勢将他整個人重新提了起來。
滂沱的雨水沿着少年人那張蒼白的臉容流落,濕漉漉的額發遮住了他的大部分面容,唯有發絲的間隙露出了一隻赤紅色的、直白地寫滿了怨恨的眼睛。
隻是此刻那種眼神對于他的敵人而言無疑是一道加劇了怒火的催化劑。因而施暴者大聲地罵了一句髒話,随後掄起碩大的拳頭,眼看着就要再一次朝着少年的面門砸下——
“你們在做什麼?”
就在這時,這條肮髒昏暗的、幾乎人人都會對此視而不見的窄巷内,突兀地響起了一道似乎與其存在格格不入的清冷的聲音。
“啊?”拽着他人衣領的男生暫時刹住了拳頭的走勢。他不悅地扭過頭,正看見站在巷口的少女稍稍擡起了那把對她而言似是顯得過于巨大的黑色雨傘的傘沿,露出一張精緻漂亮的,卻也略顯得有幾分柔弱的面孔。
“快滾開!别多管閑事!”
祈簡單打量了下四周,這才發現除了視線正中的兩個打人與被打的男生之外,巷子的陰暗處還另藏着三四個體态同樣魁梧的身影。而剛才說話的,就是其中之一。
祈無視了那人話語中威脅的意味,繼續說道,“如果你們不停手的話,我就要報警了。”
她說話時面無表情,語氣也同樣不見一絲波瀾,但那幾個不良做派的年輕人看似根本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甚是有個站得與她距離較近的人——也不知是出于什麼樣的心态——步履悠閑地向她靠了過來。
那人走到近前,高大的身姿從祈的頭頂籠下一片頗具壓迫感的陰影,“喂,我說你……诶?真巧啊,你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祈略擡起眼,她也注意到對方的襯衣胸口的确繡着與她的制服外套上款式同樣的校徽。
“難道說你是我們的後輩?”那人嬉皮笑臉地對她說着,“那麼……可愛的小學妹,你怎麼這麼晚還不回家,反而一個人在這種地方閑逛啊?”當然他并不真正關心這個問題的答案,因而也根本沒有留給祈回話的時間,便顧自接着道,“啊我明白了,是不想回去吧?那不如跟着我們一起走吧,學長會帶你去一個很棒的地方哦~”
然而祈再度無視了他的調戲。她的目光仍是筆直地投向巷中暫時處于僵持狀态的兩人。“如果你們不停手的話,我就要報警了。”她重複着一模一樣的說辭,并極具行動力地從制服裙的暗袋中摸出了手機。
注意到她的指尖已經開始輕巧地在數字小鍵盤上連點,那幾人紛紛有些慌了神。而被她直接忽略的那人更是有些惱羞成怒,“叫你别多管閑事你沒聽見嗎?!”邊說着,他邊直接伸出了手,似是想把她的手機給奪走。
但就在下一秒,他就感到胸口一緊,就被迫強行停止了動作。高年級男生低下頭,發現是一枚圓柱形的尖端抵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祈将她的雨傘擋在了兩人之間,寬大的傘面遮住了對方的視線,細長的傘柄也在他們之間橫隔出一段有效的安全距離。
失去了雨傘的遮蔽,祈瞬間就被傾盆的大雨淋了個徹底。但即便如此,她仍是執着地保持着一手持傘一手握着電話的姿勢一動不動,面上的表情也詭異地沒有産生任何變化,連眼睛也不曾眨過一下。
她的反抗行為使得男生的耐性徹底告罄,更何況這副處變不驚的寡淡模樣的确又會讓人無比惱火。于是這位人高馬大的中學生幹脆放棄了委蛇,徹底暴露出了自己的真實脾性,“既然你這麼不識好歹,就别怪學長我對你不客氣了!”說完,他蠻橫地一把抓住祈擋在他身前的傘柄,顯然下定決心要以暴力來逼她就範。
不料眼前的姑娘突然用力将傘往前一頂,之後松手的同時她的腳下也适當地往後退了一步。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地逃出了他的攻擊範圍。
而這一躲也為她争取到了幾秒的有效時間。她退後的那一步剛剛站定,語音的訊号似乎也随之連通了。“喂,你好,”少女依舊使用着她那好似一灘死水般毫無起伏的口吻,對着她的手機道,“請問是警察局嗎?”
報警電話被接通這件事令在場的所有不良少年都慌了神。現時他們再顧不得其他,紛紛如被貓追趕的耗子般撒腿往巷口的方向逃竄。不過擋在祈面前的那一個還是遲疑地停留了片刻,當然他最後也隻是兇神惡煞地對她丢下一句“我記住你了”,就跟着其他人與他們一道跑走了。
混亂的腳步踩着遍地的水潭濺起層層疊疊的水花聲。不過那些吵鬧的聲音終究是離他們越來越遠,終是消失在了巷子的盡頭。
世界立刻變得清靜了不少,唯剩下雨水仍在富有節奏地敲擊着地面。祈沉默地重新撿回了她的雨傘,随後走到那名少年身邊——他已經費力地撐着地面坐了起來——攏起裙擺蹲下身,将傘罩在了他的頭頂。
這屬實是多此一舉,畢竟此時的兩個人都已經渾身濕透了。
“你還好吧?”她問。外人聽來這音色仍然是冷的,不過語氣相較方才倒是變得略柔軟了些。
少年木然地轉過眼珠看她。他的眼下有塊可怕的淤青,襯得那雙無神的赤色瞳仁格外得陰郁黯淡。
但祈卻對他在眸底翻滾的負面情緒視若無睹,接着說道,“很抱歉。我必須告訴你其實我沒有真的報警。”為了向他解釋原委,她特意将自己早已關機黑屏的手機拿給他看,“我的手機沒電了。但是如果你需要的話……”祈的眼光落在他的嘴角旁,那裡又微微地滲出了點血,隻是很快就被從他發梢尖滴落的水珠給沖淡了,“我可以陪你去附近的值班崗亭……”
不想她的話還沒說完,眼前的少年人蓦地伸出手對着她的肩膀重重一推。祈對此毫無心理準備,登時整個人往後傾倒,直接跌坐進了一灘水窪裡。肮髒的泥水徹底浸透了她的制服裙,從身下沒上的刺骨涼意逼得她不由打了個寒顫。
而少年在推開她後就撐着身後的垃圾桶勉強站了起來,他從一個同樣散落了垃圾的角落裡翻出自己的書包,之後就踉踉跄跄地往出口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