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去攙扶明智,不想他蓦地甩手,又一次将她一把推開。
少女的面目隐沒在黑暗裡,但明智卻發覺,他仿佛理所當然地能想像出現在她在看着自己時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你還以為能逃出去嗎?要犯蠢也得有個限度吧!”他譏笑着反問,隻是字與字之間穿插着費力的呼氣聲,“這間殿堂已經徹底完蛋了……至于你,看來是不得不和我一起死在這裡了!”
“不會的。我們都不會死。”祈不假思索就道,她認真的口吻一如從前一本正經地向他闡述自己與正确答案南轅北轍的解題思路,“雙葉為我規劃了的另一條逃生路線。現在船體内部的結構已經發生了徹底的改變,根據她提供的地圖顯示,我們可以很輕松地從這裡穿至外層甲闆,再回到船頭就能離開。”
她再一次想要去觸碰他,卻也第二次被他揮開了手。
“就算逃出去了,又能怎麼樣……?”他問。
祈從未聽過明智使用如此脆弱的語氣。
那個在大衆視野裡永遠都意氣風發,光鮮亮麗的“王子殿下”,竟也會有這般心灰意冷、萬念俱灰的一刻。
“你不是已經注意到了嗎,那些突然發瘋、引發事故的人,包括一色若葉、石原勝也、以及金城那個我不記得名字的部下,他們都是受到了我的人格面具的能力影響。沒錯,是我導緻了那一項項的‘精神暴走事件’,再以‘偵探’的身份将其解決;歸根結底,我就是個卑鄙惡劣的殺人犯,以自導自演的方式獲得了世間的贊美與名望。”
“但是現在,怪盜團,也就是你的夥伴們偷走了獅童的秘寶。當他決定向社會坦白自己罪行的時候,我的秘密必然也會随之暴露……不過,這也是你們所期望的吧……你們終于能向所有人證明,怪盜團才是真正正義的英雄;總是和你們作對的我,則身敗名裂,淪為人人喊打的□□走狗……”
“不是……并不是這樣!”祈罕見地突然提高嗓音,打斷了他自暴自棄般的碎碎念,“我們沒有資格審判你,因為能用來制裁邪惡的标準,有且隻有法律一項;”她用發着顫的聲音,堅定地說道,“而我們……怪盜團所施行的悔改,實則都是蔑視規則、擅作主張的私刑。”
她的話語回蕩在獅童專門搭造用以見證自己獲得選舉勝利的會議廳裡,竟變得像是從另個陌生的人口中說出的一樣。是以哪怕藏在目不可視的黑暗中,祈還是略不自在地移開了原本直視向明智的眼光。
在短暫的沉默過後,明智自嘲般地讪笑了聲,“那種用來敷衍媒體的漂亮話,難為你能記得這麼清楚。”
“當然會記得。”祈苦澀地喃喃,“學長對我說過的話我都記得。比如學長提醒過我持槍的手勢不對,我也馬上改了……學長還說過明年想和我一起逛學校的文化祭,我……”
她想了想,取出不久前照橋同學交給她的那個精巧的禮品盒。這回她再去握明智的手時,後者的手指僅是在她掌心顫了顫,而沒有再去掙開,因此祈得以順利地就把這個小盒子放進他的手中。
“這是秀盡的推理社社長托我交給學長的——就是文化祭時她忘記給我們的那件獎品。另外,她還讓我轉告學長,說正在準備一個全新的推理劇本,希望明年成片出爐後,學長能再度賞光給予指教。”
“所以……去自首吧。”連同那個裝着胸針的小盒子一起,祈更加用力地握緊眼前人冰冷僵硬的指掌,“去面對和接受法律下達的判決,去償還自己的罪責……我知道這一定是個很艱難的過程,但是,”她毫無遲疑地說,“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陪在學長身邊的。”
可她殷切的懇求,換來的卻是明智一連串止不住的笑。
“噗……哈哈哈……”他攥緊了棱角分明的禮品盒,笑得全身都在發抖,“你……你啊,為什麼一直都這麼蠢啊……簡直,簡直就和那個人一樣……”
那個人?
“别誤會了,”他又一次看透了祈未說出口的疑惑,緩了口氣後接着道,“我指的‘那個人’……是我該稱之為‘母親’的女人。”
“她原先也不過是個除了張臉就一無是處的村姑,像她那樣的人,若是能一無所知地在鄉下呆一輩子也算是件幸運的事,可偏偏……”言至此,明智不屑地輕嗤了聲,“她遇見了獅童正義。”
“那個惡劣的男人給她許諾了一堆不切實際的謊言後就消失了蹤影,不久後我母親發現自己懷了孕,就挺着肚子上京來尋他——為此她甚至和老家斷絕了關系。”
“最後當然是以最壞的結果收場。獅童不會見她,母親在東京孤零零地生下了我。她的身體就此垮了,還為了錢被壞人蒙騙開始從事那種不光彩的職業……這一切都是獅童的錯!可就算是這樣……就算已經淪落到這樣的地步,母親依然相信着他,直到她死前,還天真地認為獅童是有什麼苦衷……”
他早已停止了發笑,但被她握住的那隻手卻仍在難以自抑地顫動。
“所以我恨他。如果不是他母親就不會度過如此悲慘的一生,我也不用被生下來,遭盡他人的白眼和辱罵……我做夢都想殺了他,然後在他死前親口告訴他,我就是那個到死都不曾被他承認的鄉下女人的兒子……”
他極力想維持平淡的叙述,然而刻骨濃烈的情緒還是從吐字和用詞間洩漏出來,彙聚成厚重的泥淖,拽着她往下掉。
“學長……”這亦是祈初次直面明智深藏内裡不加掩飾的感情。她想自己确是愚笨,好容易等到他願意袒露心扉,但除了握着他的手輕輕呼喚他的名字,自己竟再也想不到其他去寬慰他那無法疏解的恨意的方式。
而明智似是已不在乎這些了,他麻木不仁地繼續說道,“不過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被選中了。人格面具,認知的異世界……你一定想不到這對一個弱小無力的中學生而言是個多好的機會,我終于能接近他了……接下來就是慢慢取得他的信任,再找個機會将他徹底了結……”
“他不會相信你的。”祈痛苦地自語,一時仿佛有把火焰在她的胸膛裡灼燒着,燙得她心口生疼,“一個殘忍的、能将未成年當作殺人工具的人,他有可能去相信什麼人嗎……”
“是啊。你說得對。我早該發現了。”明智低柔的聲線裡泛出淺淡的嘲解,“你們告訴我這身‘怪盜’一樣的服裝是殿堂的主人對外來者産生戒備的象征,可從我來到這艘油輪的第一天起就是這副打扮,可見獅童他,”他用寡淡的語氣道出這個令人絕望的答案,“從來都沒有信任過我。”
他說完了。偌大的廳堂重新歸于寂靜,唯剩淅淅瀝瀝的水聲在變得愈發清晰。
“但是,學長,”祈忽然說,“我想你弄錯了一件事。”
她沉靜的話音輕松便蓋過了可怖的、如同催命符一般的流水聲。
“我不是學長的母親;我願意相信學長,是因為我知道學長也不會成為獅童。”
“和我一起離開這裡吧。”她固執地向他伸出手,就像他們初次見面時那樣,“像獅童這種人的殿堂,根本不值得我們為它陪葬。”
這一回,被她扣住的手在片刻的猶疑後,終于反過來緊握住了她的手指。
祈頓時松了口氣。
然而就在下一秒,明智突然反客為主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扯。祈毫無心理準備,結果一頭撞上對面的胸口。
對方對她的慌亂表達了一絲愉悅又滿意的輕笑,随即他的雙臂也纏上來,仿佛是用上了全身所有的力氣,緊密地将她箍進懷裡。
“學、學長……?”祈局促地低呼。她被半強迫着倚在明智的肩頭,隻能用雙手胡亂地在他身後亂摸,以求能為失去平衡的身體尋到一個合适的支撐點。但,也不知是碰到了哪裡,她的掌心觸及了一手粘膩的濕滑。
心跳蓦地變快了,裹挾着不安在胸腔裡肆意亂撞。祈試着将手舉到眼前,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卻還是抵不住那股鏽腥氣迎面撲來。
“學、學長?!”這可怕的暗示令祈慌得口不成言。來襲的恐懼比她想象中更為洶湧,轉瞬就将她的聲線染上了脆弱的哭腔。
但明智則不以為意地,甚像是安撫般輕拍着她的脊背。
“也許最愚蠢的人是我才對。”
為什麼她之前不曾察覺明智的聲音已是如此虛弱,仿佛是碎散的粉塵,輕輕一吹便會消失了痕迹。
忽然,祈用視野的餘光捕捉到這一片濃重的漆黑中突兀地出現了團微弱的亮。她想扭頭去看究竟發生了什麼,腦袋卻被察覺到她意圖的明智用空餘的手按回他的肩上。
“在聽到小祈你這麼說之後,我居然也會産生‘還能重新來過’這樣不切實際的念頭。”他靠在祈的耳畔,話聲似羽毛般輕若無物,“呵,真是太蠢了。”
“當、當然可以重新來過……!”祈急迫地說道,“如果是學長的話,一定可以……”
可是,逐漸浸染她手掌的溫熱仿如死神愈發迫近的腳步。話說到最後,她發覺自己已是在含着嗚咽不住哀求。
“不要啊……求求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一個人……哥哥……”
沒有回應,拂在頸側的吐息亦消失無迹,原先擁着她的手此時徹底松了勁道,像是凋零的花瓣一樣,無聲地垂落到那個永遠沒有機會再被打開的禮品盒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