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祈守着明智的身體在黑暗中坐了許久。
驅使她繼續往前走的力量似乎就此消失了,她又變回了從前那副空空如也的軀殼,将永遠停留在這方狹隘閉塞的空間内,日漸枯萎直至腐朽。
——直到……有個人邁着輕快的小跳步,停駐在她的面前。
搶先出現的是一雙款式簡單的深藍色長靴,接着靴子的主人蹲下身,略俏皮地歪過腦袋,将自己的面龐送入祈低垂的視野裡。
真是古怪。她分明處于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這時卻能清楚地看見女性身上這襲獨特的寶藍色裙裝,以及在通常情況下唯有陰影才會擁有的、眸色為金黃的眼睛。
“哎呀,這真是一種非常出衆的能力!”不等祈做出任何反應,這位莫名出現于此的年輕女士就先一步用唱歌般的聲調活潑地說起話來,“您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支撐起了一個将要毀滅的空間……看來就算被奪走了一部分的力量,也不能改變這種能力是屬于您的事實。”
祈木然地看着她。
你是誰。
她想這麼問,但四肢百骸支離破碎,聲帶與嘴唇根本無法配合進行運作。
好在也無需她主動過問,這位不可思議的女性便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真是抱歉,我實在是太失禮了,面對初次見面的對象應該首先進行自我介紹才對。”見祈渙散的眼神再次有了焦距,對方猛地起身,将一本看上去過于厚重的書本橫亘在胸前,彬彬有禮地向她鞠了一躬。
“我的名字是伊麗莎白,職業……曾經是一名平凡的電梯小姐,隻不過目前正在愉悅翹班中~”
她端詳着祈的臉,像是在其中尋找着某種令人懷戀的痕迹,眼神悲傷又溫柔。
“初次見面……不,應該是,我終于見到您了。”
祈茫然地直視着安在天花闆上那管老舊的日光燈。金屬的燈座邊緣有點點不規則的鏽迹,但燈管是嶄新的,锃亮的燈光誠實地映照出天花闆上一些淺淺的斑痕。
她試着動了動手指,在确認自己尋回部分肢體的控制權後便慢慢坐起了身。她的床邊擺着扇醫院特有的可移動式屏風,一旁的點滴架也與醫院裡的是同樣款式。
祈想不起發生了什麼——也許是不願刻意去回憶——總之,她前一秒的記憶仍停留在那艘瀕臨毀滅的遊輪上,而後,不過是眨眼之間的工夫,她就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這樣一間形似私人診所的房間裡。
就在這時,屏風後邊傳來了房門被打開的聲響。這似曾相識的一幕令祈不由企盼地轉眼望去,随即,她看見真的身影出現在了房間門口。
怎麼可能是明智呢,前輩他已經……
像是要尋找某種支撐似的,垂落在身側的雙手痛苦地擰緊了身下的床單。
愈是想要逃避,她不願去回想的記憶卻變得愈發清晰。那些沾滿手心的血,弱如遊絲的話音,還有無論她怎麼努力都無法再挽回的溫度……所有真實發生過的一切都像是細長的針錐深深釘入她心頭的軟肉中。從外表看僅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傷口,内裡卻早就血肉模糊、不堪一擊。
“祈!”見她蘇醒,真立刻趕到她的身邊,對着她上下反複打量,“你感覺怎麼樣?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真盈滿關懷的聲音為她那顆瀕臨破碎的心髒稍稍注入了些力量。祈勉強地擡起眼,映入眼簾的是友人如薄紙般蒼白的臉孔與微微泛紅的雙眼。
“我沒事。”祈安撫般回道,卻不由自主地将曾經印滿明智鮮血的那隻手藏到背後。同時她還注意到與真一同走進房間的還有另外一人,但這位高個子的少年并不是祈臆想中的蓮或者祐介,而是……
“天田君?”祈的聲線裡透出了幾分顯而易見的驚訝,“你怎麼會在這裡?”
乾溫和一笑,卻沒有直接回答她的提問,“我去找武見醫生過來。以防萬一,還是需要讓她再來幫你做個檢查。”說完,他便旋身離開病房,體恤地為兩人留出了單獨談話的空間。
“是他……這位天田君将你帶出來的。”待到乾離開後,真向祈解釋道,“在那之前,我們就按着蓮所說的在國會議事堂門口等待,但等了很久都沒能等到你回來。期間龍司有試圖利用導航返回,沒想到……殿堂的狀态變得很奇怪,APP顯示殿堂并沒有消失,可也不允許我們再次進入。”
真輕輕吐了口氣,抑下堪堪要從語氣中流瀉而出的心有餘悸,“幸好,在大家的耐心都快要到臨界點的時候,天田君抱着失去意識的你出現在我們面前。隻是你當時的情況……看起來不太好,所以我們就把你帶到了這裡。這間醫院的主治醫生是蓮的熟人,她不會過問太多的。”
她用簡單的三言兩語就概括完了祈在與他們分開之後發生的種種,但結合這個較為特殊的地點與她蘇醒時從真面上窺得的神情,祈便可以想見當時的狀況并不似她口頭叙述中那般輕松。
“抱歉,讓你們擔心了。”祈說着,驟然因自己自私的行徑而湧上一陣愧意,“那個,其他人怎麼樣了……”她糾結地問,“沒有人受傷吧?”
自她醒後并沒有見到除真以外的同伴的蹤影,這使得在她胸口蔓延的愧意又迅速轉變為了不安。
真搖了搖頭,“當然沒有。還是和以往一樣地有驚無險,而且我們也順利地把秘寶帶了出來……是一枚議員徽章。”她從口袋裡摸出一件小小的金屬物,遞入祈的手中。
“其實其他人也很想留下來陪你,但武見醫生不允許,把他們都趕了回去。”她又小聲地解釋了其他同伴不在場的緣由。
祈卻看似恍然未聞。她出神地凝視着這枚金燦燦的徽章,然後緩緩合攏了手掌。“就是為了,這個東西……”她艱澀地呢喃着。徽章金屬的邊緣深深地卡入掌心的軟肉,可她握得越發用力,仿佛是想将手心裡的那些看不見的血迹全部都印染到獅童的這枚欲望之源上。
一直從旁在意着她的表情的真顯然已經意識到了什麼,“這麼說,”她謹慎地、試探着問,“明智君他……”
祈沒有即刻回答。她再次打開顫抖的手掌,除卻掌心多了一道淺淺的紅印之外,餘下便什麼都沒有改變。金色的圓形徽章依舊幹淨地橫躺在她手裡,無辜地泛着透亮的光。于是那些不成形狀的恨意須臾間便消散了去,餘下的皆是數不盡的懊悔,化作酸澀凝在了眼眶裡。
“嗯。”她不甘地承認道,“前輩……我沒能救下他……”
她聽到真哀傷地歎了口氣。随後她慢慢地靠了過來,擡手輕柔地擁住了自己,“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恐怕都不能輕易緩解你的悲痛,但我也希望你能記得,不管發生什麼,你的身邊還有我們在。”
祈将臉孔埋在真的肩上,聞言低弱地笑了聲,“以前也有人對我說過一樣的話呢。”
嗯?她說,以前……?
可真還沒來得及細究祈話中的意味,後者便溫和又決然地脫離了她的擁抱。
“真,”她别開了視線,“我想回去了。”
祈拒絕了武見醫生的檢查。這位打扮更像是搖滾樂團主唱的女醫生也沒有強求,幹脆利落地放他們離開了這間小診所。
她本打算在四茶的車站與另兩人告别,卻沒想到乾主動提出會将她送回宿舍。
“沒關系的。”他微笑着,搶在祈開口之前說道,“我目前暫住的地方是在同樣的方向。況且,”他掃了眼真,順勢自然救将她也當作砝碼,放在了天平之中對他更有利的這端上,“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新島同學肯定也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回去。”
他的表現和使用的理由都顯得過于理所應當,是以祈回絕的話到了嘴邊又重新咽了回去。
“那就麻煩你了。”她淺淺地對乾彎腰,态度微妙地冷淡又疏離。
這是一段被沉默所束縛的路程。
坐在搖晃的車廂内,乾總是忍不住偷偷去看近在咫尺的那個人。少女将自己的大半張臉都埋進了厚重的圍巾裡,并無知覺地注視着另一個方向。在燈光的映襯下她的眼眸越顯深濃,幾乎要成為那副臉容上唯一的一筆顔色。
她的手就擱在膝上,幾支蔥白的指管從袖口中延伸出來,看上去像是用冰雕刻出的一般精緻又脆弱,令他反複生出想要将其攏入掌中賦予暖意的念頭。
但他最終還是克制住了這股沖動,僅是規矩地陪在她身旁。
隻是依稀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惶然糾纏在他的心口,就和印在面前玻璃窗上并肩的兩人透明的倒影一樣,寡淡不清卻又始終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