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執意将祈送到了宿舍樓下。
他眼裡始終注視着的姑娘在望見公寓樓的入口時便自發停下了腳步。她側身轉向他,柔順地垂下眼,亦避開了與他對視。
“今天很感謝你。”祈對他說,刻意制造的距離與所使用的語氣都透出了幾分公式化的客套,“……包括殿堂的事。”
她看似一如往常般平靜,但乾的腦海裡卻不由地浮現出自己在找到她時,她迷茫地圓睜着眼,臉頰與指尖皆暈染着不屬于她的血迹的樣子。
此外,他還記得有一顆小小的淚滴,晶亮地綴挂在她鴉黑的羽睫間。
然而現在,那裡什麼都沒有。
冷色的月光穿過鋪蓋天際的厚重陰雲,在少女白皙的臉孔上築起一道凜然的霜牆。
那股微妙的恐慌感又開始作祟,他不得不用上引以為豪的自制力才能勉強再擺出一張合适的笑容來。
“這沒什麼。”乾如是說着,不動聲色地向她走得更近了些,“接下來這兩周我都會留在東京,如果還有其他需要幫忙的地方,請盡管來找我——和那個世界相關的也沒問題。”
“那麼,天田君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祈突然有些莽撞地說道。可她的眼睛依舊在看着别處,行道樹的陰影或者其他什麼地方。
“什麼?”在此番情境下,乾隻能順從地問下去。他極力想讓口吻變得更輕快些,雖然他已有了預感,她想說的話并不是用佯裝出的輕快就能敷衍過去的。
祈藏在圍巾後的嘴角細細地顫動了一下。她正想要開口,偏偏就在這時——
“望月同學?你終于回來了!”
宿舍管理員小姐的身影出現在公寓樓門前的台階上。她穿着毛茸茸的棉拖鞋踢踢踏踏地向祈小步奔來,手中還抓着個深棕色的牛皮紙袋。
“真是的,就算是和男朋友約會也要注意門禁時間啊!”她不耐煩地瞟了眼呆呆地杵在一旁的乾,便想當然地誤解了兩人的關系。
“這是你的包裹,今晚剛送到的。”自說自話地将兩人都數落一番後,宿管小姐果斷把紙袋往祈的懷裡一塞,又從不知何處摸出了筆與登記簿,“好了,在這裡簽個字,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送走急着下班的宿舍管理員,祈這才有機會去翻看到手的牛皮紙袋。借着路燈的光亮,她發現紙袋的背面用黑色水筆工整地注明了宿舍公寓樓的地址與她的姓名,而那種字迹……她并不陌生。
“是前輩的字……!”
祈頓時感到眼眶泛起一股強勢的酸與熱。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去撕扯這個被包裝得規規整整的紙袋,可雙手在無法自抑地顫抖不止,幾次都沒能抓住封着文件袋的纏繞線。
結果又是乾幫了她一把。
他的臉色略顯陰沉,卻還是仔細地幫她解開了繞在扣上的線繩。
第一份文件的封面上額外貼着張醒目的淡粉色便簽紙,這邊的筆迹相較于紙袋外側的要随性許多。
“這是我能送給你的最後一份禮物。當然,前提是你能活着從那艘遊輪回來。”
沒有稱謂,也沒有落款。
祈反複将便簽上的留言看了幾遍,在确定遲鈍的大腦完全理解文字的意思後,她才像是對待寶箱上的封條一般揭開了這張便簽。明智交給她的第一份文件是一張剪報,新聞的原标題很長,但其中“無氣力症”這幾個碩大的漢字已然闡明了文章的核心内容。
“等等!”
祈還沒來得及确認更多的信息,手中的那疊紙頁猝然就被人粗魯地奪了去。
“對現在的你來說,已經沒有再了解這些事的必要了吧?!”
零散的幾張白紙從對方不穩的手指間翩然落下。即便嘴角仍努力維持着向上的弧度,但乾望向她的眼裡卻湧動着一股劇烈的、似乎一不小心就會将他的個人意志徹底摧毀的恐懼。
“反正都已經忘記了,那就不要再回頭,繼續向前看吧,好不好?”
他問得無助又卑微,甚是不敢再用“冬奈”——這個同樣屬于過去的名字來稱呼她。
可惜。
他自欺欺人的樣子隻會讓人覺得悲哀。
于是祈不合時宜地笑出了聲,“但什麼都想不起來的話,不就沒法發現你在騙我這件事了嗎?”
她輕巧且殘酷地,打破了眼前人勉力維持的假象。
“難道說……”乾倏然就白了臉,“你都……想起來了?”他難以置信地發問,話音中仍懷有一絲不願直面現實的僥幸。
“這就是我對天田君的請求。”祈卻重新拾起了先前被打斷的那個話題,用着往昔她最擅長的,那副漠然的、仿如事不關己的表情,“天田君既然在小時候明确地拒絕過我的告白,那現在也請不要以‘喜歡’做為借口再來接近我。”
“不是,我沒有……”
乾委屈地下意識想要辯解,然而祈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對了,天田君剛才是不是說了,讓我‘不要回頭,向前看’?”
她挂上一點冷冰冰的笑。萦繞在心底的那點痛與怨都在驅使着她,将詞句打磨成最鋒利的形狀,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天田君這個對我而言隻存在于過去的人,又是為什麼要出現在我的面前呢?”
話說出口的刹那,她立馬獲得了一陣源自報複的快慰。
而她的攻擊也精準地刺穿了對方的脆弱之處。乾木然地看着她,目光恍惚且空洞。祈在這時無端想起一個月前他們重逢的那刻,他投向自己的眼神像晨星一般明亮,可如今她為了洩憤親自熄滅了星星的輝光,并惡毒地将其碾作碎屑,任憑飄零在冬日凄然的寒風裡。
之後便是沉默。壓抑的沉默在對立的兩人之間築起了一道将彼此隔絕的高牆。
乾血色近無的嘴唇幾番翕動,半晌,他總算艱難地擠出些個勉強成型的音節。
“對不起,望月同學。”他率先妥了協,“讓你感到困擾了……”
乾僵硬地把奪走的資料交還給她,然後轉過身,像是失了魂魄、僅憑借着一股本能拖拽着累贅的皮囊那般,踉踉跄跄地消失在街道盡頭。
目送着他離開之後,祈疲倦地松了口氣。她斂起那副為了傷害他才擺出的笑容,蹲下身去拾方才散落在地的那幾頁紙張。落在她腳邊的那張印着一份學生證的複印件,照片位置上年歲尚幼的女孩面朝鏡頭,配合地擺出一副有幾分做作的甜美笑容。
祈懷戀地用指尖輕撫過女孩留在紙上的臉孔。她幾乎快記不清了,那個時候的自己竟能露出這樣的表情。
——在她的名字,還是“結城冬奈”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