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陵沒回,卻擡眸看了她一眼,眸光精明,幾乎教人無所遁形。
無人能在帝王面前全身而退,可趙槿卻将目光留在棋局上。
棋子落,看似困局,卻也有别的路可解此刻危機。
死路,亦是生路。
生路就藏在……
她淡定執棋,沖着一個位置而去,目标明确,未有停留,輕微的響動清晰的傳入耳中,至此,塵埃落定。
她掀起眼簾,露出一絲笑意,眉梢一揚,“父皇,您輸了。”
于逆境中反敗為勝,于死路中尋找出路,用趙陵教給她的棋藝解決了危局之困。
趙陵瞬間看向棋盤,定定的盯着,他沉默,趙槿也未開口,氣氛一度僵持着,不知過了多久,趙陵才擡眸,那雙眼晦澀難辨,“很好。”
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她用的爐火純青,不見絲毫生澀之意。
劍走偏鋒,卻讓她誤打誤撞,赢下一局。
趙陵從不知她竟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養成這樣一副不死不休的性子,她的桀骜與倔強像極了他,但那副沉着溫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模樣卻像極了謝容。
他閉了閉眼,努力忘掉這個人。
可謝容臨終之時,臉上溫柔的笑容依舊會不管不顧地闖入他的腦海中,他不明白為何到了這種時候,她還是在笑,死亡并未摧毀她的意志,即便是用那樣的方式,一點一點的感受着身上每一寸骨肉都化為灰燼,劇烈的灼燒着她的靈魂,整個人在暗色中燃燒,火星子在她身上跳躍,将她變得面目全非,她也從未喊過一句疼。
最後映入眼簾的是她慘淡的笑容,那雙極盡清澈的瞳孔被火光照亮,她似是有所覺,艱難的偏過臉來,空氣中彌漫着皮肉腐爛之氣,她的輪廓漸漸看不出原本模樣,慘不忍睹的臉上是一片焦黑,除了那雙眼還未泯滅,裡頭是誰的面容?
面目可憎,陰鸷暴戾,茫然若失,渾渾噩噩……
他終究還是作為一個旁觀者,靜靜地看着她死去。
失望、悲痛、恍然、哀求……謝容的眼中閃過多種情緒,可臨了什麼也沒能留下。
人死如燈滅,再不甘心又能如何?活着的人永遠不會有知道真相的那一日。
“父皇這算是誇贊嗎?”趙槿的笑眼彎起,這張臉逐漸與謝容的臉重合,同樣的眼睛,同樣在笑,前者的臉上多是年少天真,夾帶着幾分少年意氣,而後者卻像在透過他,隔絕空間與歲月,看向自己的女兒,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殿外雷鳴撕裂長空,大雨傾盆,斜打窗棂。
他的目光中極速地掠過一絲嘲諷,像在諷刺二人的不自量力,他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睥睨衆生。
最愛的一場戲便是,待她正為自己赢下一局而沾沾自喜時,他再親手摧毀這一切,讓她知道,哪怕她做的再多也是徒勞。
年少的夢總是天真又可笑的。
“阿槿的棋藝确實有進步。”他話鋒一轉,幽幽道:“隻是這種方法終歸太冒進了,就不怕有朝一日摔的面目全非嗎?”
面目全非……
趙槿曲起手指,喉頭不自覺滾動,想起母後最後的模樣,有那麼一刻,她險些抑制不住心頭的悲恸,這話落在她耳中,竟是這般的刺耳,她深吸一口氣,将酸澀咽下去,平靜道:“隻要能活,面目全非又如何?”
趙陵訝然,一個少女竟能有面目全非的勇氣,誰還敢說她整日縱情于聲色犬馬,隻顧驕奢淫逸,比起太子,她也不算差。
隻是可惜,是個女子。
趙陵歎了口氣,起身走到殿外,靜靜地看這場瓢潑大雨,趙槿跟着他出來。
風雨如磐,她盯着長空,忍不住想到,若那一日,也能有這麼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撲滅承安宮的火,會不會一切都将變得不一樣?
“阿槿。”趙陵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你的心思,朕都知道,但有些事,須點到為止,切莫太過急功近利,以免傷人傷己。”
“謹遵父皇教誨。”雨聲幾乎掩蓋了她的聲音,顯得虛浮飄渺,她坦言,“兒臣有一事,還請父皇應允。”
趙陵轉頭看她,“說說看。”
風雨飄搖之際,誰都無法獨善其身。
她站在廊檐下觀雨,都能感受到冰冷刺骨的寒意,更别提身處黑暗牢獄中的阿辭,寂靜無聲,唯有哀嚎慘叫相伴,雨絲自天窗飄入,散落一室冰涼。
她幾乎能看到少年是如何蜷縮在一旁,小小的身子緊緊的裹住自己。
每個人的命運多有不同,這塵世間總有人在受此磨難。
她對着趙陵福下身去,“兒臣懇請父皇,早日處決阿辭。”
她這麼一說,趙陵想起被他遺忘在牢獄中的女子,女扮男裝本就是大罪,無論早晚,她終究難逃一死,可這話從趙槿口中說出,不免令他感到訝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