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玉京城終于下起了連綿大雨，潮濕仿佛籠罩了整個世界，隻要出門，身上便會纏繞着那些彌漫在空氣中的水汽，寒冷順勢鑽進肌膚，腐蝕人骨。
伴随着雨而來的，還有黑羽衛。
之前雀穗總說，有黑羽衛出沒的地方總沒好事，他們就如同閻王身邊的小鬼，是來催命的。
這幾天，鄧晏楚破天荒的沒來找她，她也樂得清閑，每日都窩在書房看話本，卻不知老熟人沈翀已經站在了閣樓之下，下面密密麻麻圍了一圈金甲士兵，圈外，并鄧晏楚并幾個堪輿殿管事。
堪輿司接二連三突遭變故，木老被毒殺一事剛過去不久，人心未安，此刻又不得不惶惶起來，曲殿司在宮中任職多年，最近總懷疑是不是隔壁兩個暗中給他們下了什麼詛咒不成，要不然黑羽衛這些瘟神，怎麼又找上來了。
江渺歎了口氣，心道殿司之位還真有點說法。
誰上任誰倒黴。
她放下話本子，隔着半阖的窗戶往下瞥了眼，撞上了鄧晏楚恰好投來的目光，青年一身得體青袍，面容平靜，仿佛遊離在衆人之外，又仿佛對此早有預料。
不過江渺并不關心，很快，她被迫收回了視線，因為門外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
沒等她起身開門，一大堆黑羽衛便沖了進來。
沈翀被人簇擁着走進屋内，掃視一圈後看向他，道“雲公子，我們又見面了。”
語氣無波無瀾，聽不出任何私人情感。
——
冰冷的地牢冷氣森森，仿佛積年累月的冤魂照不見陽光，因而無法消散，都被困在這逼迥的石室中經久不息。
頭頂縫隙溢出的水汽滋潤了大片青苔。
“嘩啦----”
幾個獄卒打開纏着鐵鍊的大門，江渺連拽帶拖地被推到冷闆凳上。
旁邊鐵桶裡火炭燒的旺盛，放眼過去一排全是各種帶血的刑具，地上還有大灘烏黑不明的液體，她被這場面唬住，暗自咽了咽口水，全身仿佛被抽去骨頭般，連坐着都乏力。
媽的，玩脫了。
忐忑的等了會兒，很快，一個穿官服的男人走了進來，徑直坐到她面前，面容不善。
“雲大人，久仰大名”他翹着二郎腿，悠哉悠哉的喝了口茶，模樣一點兒不似來審訊犯人，倒像是拉家常的，但他的眼神并不這樣說。
鷹犬般的目光從進來開始，便一寸一寸的審視着江渺，恨不得下一刻便将她一口吞下。
叫人遍體生寒。
“聽聞雲大人今年才二一年華，一入公門不過兩月便青雲直上官至四品殿司，放眼整個大臨也是聞所未聞啊。”他垂眼看着手中茶盞，語氣頗有些唏噓“李某一直想要瞻仰大人，不料今日卻在這裡見了面，當真是造化弄人。”
江渺不答，他依舊自說自話“你也看到了，我這裡呢進進出出過不少人，八成以上都是些位高權重，位極人臣的大官人，他們之中不乏一些骨頭硬的，即便是死在你現在這個位置上，也沒有同我說上半句話，當然，也有一些骨頭軟的”他颔首指向傍邊刑具，表情逐漸顯出幾分耐人尋味的興味“我不過才試了些不入流的手段，就很識趣的招供了，省了在下不少功夫。”
“雲大人不必擔心，像你這樣的四品官員，我審的最多，最有經驗了。”
他起身，走到刑具面前，眯着眼用手一一撫摸過，如在挑選商品般悠閑“那麼，雲大人想從哪裡開始？”說着，調轉方向走到炭火邊，舉起一塊炭朝江渺靠近。
“雲大……”
“等等，我全都說，你不要對我動刑！”
“哈？”他顯然愣住了，手裡的炭啪嗒落在地上，迸出幾顆火星子。
嘴角抽了抽，李欽自然沒想到此人儀表堂堂，性子卻如此窩囊，不過吓唬幾句就立即繳械投降了。
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從業這麼多年第一次遇到這麼軟的軟骨頭，他心裡五味雜陳，以前那些人即便再怕死，用刑前嘴上也會先象征性的吆喝幾句，再則就是随便給上兩巴掌，自然也就服軟了，可這……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嘛，我也沒說我不招供啊！”
好一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李欽嘴角抽搐，放下了手裡的火鉗。轉身一揮衣袖，招過旁邊的下屬，遞上來一張白紙到她面前，下屬上前解開她手上的鎖鍊。
“這是什麼？”
“把你知道的全寫下來，你同北涼王府的關系，是否還有其他同黨以及入宮來的目！奉勸你千萬别耍什麼花招，我這裡活着出去的人可不多啊。”
聞言，江渺擡手推開那紙，咬了咬唇道“讓我寫可以，我要先見鎮遠侯一面，見到了人我就寫！”
“啪——”李欽冷笑道“你哪裡來的資格和我談條件？鎮遠侯是你相見就能見的？我想你恐怕還沒有認清自己的境況吧？”
“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進了這昭獄，即便是天王老子也的脫層皮，你若想着托關系疏通，勸你最好死了這條心，如今這案子是太子殿下在管，鎮遠侯若敢摻和進來，也隻怕不能全身而退啊。”
江渺瞪直了眼，面色并不改變，頗有破罐子破摔的氣勢。
幽暗的昏黃光亮從背後天窗溢入牢房，灰塵在空中迎着光亮翻滾，她頭發胡亂支棱着，也讓光渲染成了白色，如同沾了一身雪。
少女眼睛又黑又亮，仿佛笃定了什麼“我說了，我隻要見鎮遠侯一面，見過之後，我自然會把我知道的和盤托出。”
李欽看着她，目光漸漸冷了。
“也罷，諒你也翻不出什麼浪！”
幾人前後離開，江渺被收入大牢。
很快，荒寂的牢房隻留她一人，冷意從四面八方滲透，沿着脖頸，手腕，食指，一點一點往五髒六腑滲透。
溫度太低了，江渺哆嗦着往角落裡面縮，試圖通過擁抱自己來汲取微弱的溫暖，她的嘴唇不停顫抖，殷紅的唇色早已被烏血替代，眼睫毛脆弱的下垂，了無生機。
睡意時斷時續，閉眼寐了不知多久，隻覺得眼前唯餘一片混沌朦胧，這樣的經曆她從未有過，滋味并不好受。
不多時，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忽然又停下，黑暗中她睜開一條眼縫，看見了一抹明豔的紅色。
那是裙子的末尾，上面繡着精美的百花紋，針腳也格外精緻，還有五顔六色的琥珀璎珞做點綴，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沿着這抹裙擺擡頭看去，昏暗的牢房被燭燈暈染開，露出一張絕美幹淨的臉。
“是你？”江渺蒼白的唇輕輕阖動，說話有氣無力。
“是我。”謝婉迎語氣輕柔，仿佛在和老朋友叙舊“話說我們有些時間不見了吧。”
“也沒多長時間，半月前不是才見過嗎。”
聞言，謝婉迎神秘莫測地笑了笑，蹲下身子朝江渺露出個你懂的眼神“不對哦，還有六天前啊，妹妹難道忘了嗎？”她一邊說，一邊蹲下探過牢門握住了江渺的手，輕聲提醒“你不是還答應過我說找到書了就叫人給我送過來嗎？怎麼，這麼快就忘了？殿司當真貴人多忘事啊。”
江渺愣住了，滿目驚恐的看着她。
“你！”
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她渾身冷汗直流。
看到她精彩的表情，謝婉迎立即仰頭大笑不止“是不是很驚喜很意外啊，妹妹，想知道我什麼時候發現的嗎？”
“唉，其實你别說，光憑借這張臉我還真沒認出來”說着，她忽然擡手捏住江渺的臉頰，把她髒兮兮的臉都捏變形了“再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還不止發現了你呢。”
說到此，她忽然露出怪笑。
江渺大腦轟然空白，所有事情如走馬觀花般從腦海裡一一閃過，她瞬間聯想到一件事，有一次溫行舟忽然進宮去見了玉如珩，毫無征兆的揭穿了玉如珩的身份。
當時她就奇怪，溫行舟怎麼會來的如此快，即便他在宮裡有眼線，那些人也絕不可能認識從未露過面的溫昱。
而恰好在三玄殿又是少數見過溫昱的人，謝婉迎全部符合。
“是你！是你告訴溫行舟玉如珩在國師府的！”
謝婉迎挑眉，絲毫沒有否認的意思。
“沒錯，的确是我，雖然阿舟那個殘廢弟弟我隻見過一次，但不得不說，那小子的臉，很難讓人忘記”
“不過起先我也不确定的很呐，畢竟他那個弟弟是個坡腿，又被關在溫府十幾年，而且阿舟也說過他已經死在了大火裡，怎麼也不可能出現在這兒，可你說，世界上真的會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陌生人嗎？”
她打死也不信。
江渺沒有注意她的碎碎念，隻清晰聽見她說的是“關”
江渺忍不住皺眉。
謝婉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起初我也不确定就是他，萬一隻是長得相似呢？不過老話說得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保守起見，我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阿舟，讓我沒想到的是，他反應可大了，哈哈哈哈哈，我當時就知道錯不了了，侯府一定出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她笑的天真無邪“為阿舟分憂是我最大的心願，他不告訴我，那我就隻好自己查了。”
“這一查，真是……不得了啊”她忽然停頓，目光極冷的看過來，像隻發現獵物的貓“所以我開始懷疑另一件事了。”
說到這裡，江渺愈發覺得不對勁。
“我進欽天監，一來嘛，是為了穩定欽天監的勢力，二來嘛，是幫阿舟監視三玄殿的一舉一動，以及試探堪輿司的态度。”
“但你猜我打聽到了什麼？”
直覺告訴她不是什麼好事情，但為了讓她繼續說完，江渺硬着頭皮問“什麼？”
謝婉迎果然往下說了。
“我啊，居然打聽到之前你和阿舟大鬧一場後并沒有在宮裡出現，卻也沒有回到鎮遠侯府”
“妹妹，出于對你的擔心，我迫切的想知道你到底會去哪兒，便派人去調查當天發生的事情，然後我發現你既沒有出宮，也沒有回鎮遠侯府，簡直就像人間蒸發一樣，你說奇怪不奇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我故意隐瞞阿舟，沒告訴他你不見了的事，與此同時，我又發現玉如珩和溫行舟的弟弟溫昱長得一模一樣，于是就隻告訴了阿舟這件事。”
然後就是溫行舟入宮來證明。
“你到底想說什麼？”江渺不想聽她唠叨了。
“别急，我還沒說完呢，打斷别人說完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哦，接下來我們該來分析分析我，到底是怎麼發現雲骞就是你，你就是堪輿司殿司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