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翁就像是無根之樹上生長出來的顆顆醜陋無比的果子,而每一顆果子墜地之刻,那顆果子幻化出來頭顱頓時催促道:“回答我。”
顧州白如一道無影之風,闖入門内,閃至桌前,劍刃自上而下貫穿那顆頭顱,連帶着将底下托盛着的瓷盤也一同震碎,碎瓷片掉落到地上,發出陣陣噼裡啪啦的脆響,而那顆頭顱從中碎成了兩半,似癱似枕地壓在青白碎瓷上,那雙眼睛,東一隻,西一隻,一隻盯着顧州白,一隻觑着白衿何。
腦髓中央流出少得可憐的液體,透明的。
白衿何将蠱扔了上去。
蠱蟲爬動了下,在沾染液體那顆瞬間斷了感應,它那僅存一魂徹底被抽幹了去。
站在木桌青瓷殘屑中央的顧州白握着劍柄的手上青筋暴起,所用力道愈發地重,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壓抑不住的怒氣幾乎要将他吞沒,眼底赤紅一片,臉上卻是無法忽視的慘敗,而他周身萦繞的靈氣亂作一團,幾乎化作實質地将他整個人纏繞起來,像一個巨大的繭。
“主人”的字眼就像是不斷地提醒他曾經的不堪一擊、屈辱低賤。
白衿何猶如觀戲人般置之度外。
他站在門旁,身子依靠門框之上,視線随意地掃着地上那兩半頭顱,淡淡道:“他沒死。”
“……”許久,顧州白才說道:“我知道。”
顧州白背對着白衿何,視線仍然緊盯腳前碎屑,低低說道:“白一,他不會死,也不會痛,他不過是寄居在萬千軀殼裡的一縷魂,他是虱水中萬千萬靈聚集成的一縷殘魂。”
言外之意。
他殺不了他,他早就知道。
白衿何說道:“那你這劍?”
血咒從無白白喚出而不飲血之事。
一日還好,若是十日、百日,血咒上愈發濃郁的血霧便将化作煞氣,反噬其主,最後,劍主走火入魔為輕,甚者淪為血咒傀儡,無意識無感知,受咒所困,受咒所驅,唯曉屠戮弑殺。
顧州白終于轉過身,他深深地看了眼白衿何,說道:“他還會再來。”
他走出戶宅,越過個個擡首等待他指令的弟子,走至虱水旁,盤坐地上,泠峰劍則被他施力插在地上,立在他腿側。
白衿何蹲到頭顱旁,歪着腦袋看了許久,方才站起身,擡腳将那醜陋無比的半顆頭顱踢到牆邊,而那頭顱撞到牆的那刻,白衿何倏地聽見聲道:“那副軀殼又爛掉了嗎。”
他扭頭左右尋了尋,卻發覺地上無數碎瓷重聚成個瓷盤,盤中又是顆完整的頭顱,而那雙眼似是添了抹不滿之色。
分明無從判斷那目光究竟是落在哪兒,但莫名地,白衿何便是覺得那腦袋是在同他說話。
白衿何饒有興趣道:“什麼軀殼?”
老翁沒答,而是幹癟地道:“看來是又爛掉了。”
頭顱從瓷盤上滾落下來,砸在地上,砸得那條分割脖頸與腦袋的斷線掉了兩塊碎肉下來,變得參差不齊,它滾到白衿何靴旁,穩穩停住,說道:“一縷殘魂,留不住,留不住……虱水也留不住……”
白衿何問道:“一縷殘魂?誰的?我的?”
老翁眨了下眼,靜默瞬間,像是在勉強辨認白衿何身上的氣息,辨認自己是否認錯了人,許久,他繼續說道:“一萬次足矣。”
“一萬次?”白衿何問道:“尋了一萬次軀殼?”
老翁不再答,那刻頭顱在原地化作一灘虱水,在白衿何靴下蔓延開來。
白衿何忙退後了步,盯着那灘虱水出神。
那醜腦袋是将他認作了囚顧州白的人?
老眼昏花,極有可能。
顧州白被囚萬次?
何人恨他至此?
萬年執拗囚他入籠。
那他顧州白又究竟活了多少年?
烈光自身後擠入房中,将白衿何大半身軀籠罩在内,而地上虱水借着光映照出白衿何那張臉。
被那倒影觸了眼,白衿何回過神,忙出房去尋顧州白。
萬次。
若真被囚萬次。
他如何做到尚且如此年輕。
一個個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謎團幾乎對白衿何有着緻命的吸引力,他迫不及待想挖出一個個與之相對的答案。
“白一!小心!”
腳剛踏出去,一張沒有五官的臉便突現在眼前,白衿何拔出第一劍橫斬其頸,瞬間,火蠱附在劍上竄起的火焰将那無面人燒了個幹淨。
而那顆被火竄起燒了一半的頭顱端端正正地正對着白衿何。
至于那幾乎被火吞沒的身軀,還能隐隐窺見火光之下正在燃成飛灰的紅袍,那紅比火還要灼眼,仔細瞧這,隐約還覺得那紅袍像是與那柳樹上紅布同色,直到火焰消失,一擡眼,白衿何便看見虱水河中忽得掀起一陣妖風,風卷着浪拍到村落裡,席卷着要吞掉那群弟子。
還未待符咒出手,虱水沾身,一個個便癱倒在地,随着河水飄起。
白衿何一躍到了房檐上,卻在下一秒,失重感騰空襲來,個個紅瓦俨然變成了虱水之流,将他淹沒。
待意識蘇醒那刻。
白衿何人便到了個黑漆漆的山洞中去,與拿寂言洞俨然有異曲同工之處,隻不過這處石壁旁兀自燃着幾支燭火,微弱的光攏在洞穴内,照亮地上躺着的各個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