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峰劍上的血線幾乎化若實質,隻怕再沾上滴血,便要從劍上掙脫而出,變為紅體毒蛇,用尾纏死它面前那讓它被縛上恨怨之念的虱水孩童。
顧州白靴下踏過虱水之境,被灼得腐爛變焦,他眸中凝着一截不甚明顯的血線之影,追到離孩童半丈遠的位置,一劍劈下。
劍落,土裂而崩,隻距那孩童腳跟毫厘。
零星幹土塊砸在腳背,孩童卻若被巨石碾過般鬼抓狼嚎,他雙手抱頭,十指幾欲扣進血肉,慘白之下泛着連片的青紫。
孩童再也使不上力氣般,将腰弓彎成詭異的弧度,雙膝嘭得砸在地上,他腦袋幾乎要磕到膝蓋上,聲聲凄厲叫聲震下幾隻鳥雀:“痛!!!啊啊啊!!”
花蠱被他硬生生以開膛破肚的方式強制拔出,但一隻花落,另一隻花又瞬間從五髒六腑鑽出,肆意得汲取他的血肉,瘋狂生長。
劍指孩童背脊,顧州白問道:“當初為何囚我入狸奴之軀,卻又将我解救出來。”
孩童卻隻抱頭喊痛,叫喊聲将他的字句通通蓋住,根本沒法回答他的話。
顧州白提着劍的手微微抖着,他練劍十餘載,執劍之手向來是穩如固律,此刻卻抖得像承受不住劍的重量。泠峰劍铮铮作響,但那響卻是尖銳刺耳。
劍響伴着嚎聲,莫名如墳前哭喪。
泠峰劍刺入骨縫,血線徹底活過來,饑渴貪婪地往孩童體内鑽去。
顧州白卻開始七竅流血,尤其是那雙眼睛,兩行血淚直直淌下,他此刻哪還有半分正派模樣。
孩童似逃似跌般向前踉跄,他後背那道開合的口子也瞬間竄出朵花來,整個人就像是成了活花壤。
他轉身看着顧州白,雙瞳黑紅交雜,臉上數道自額角延到下巴的抓痕令他瘋魔之态愈烈,雙膝跪地,已見白骨的手指抓入地下,他擡頭緊盯着顧州白那張臉,說道:“你問我!?你該去問問那把你送來的人,你有記憶的罷!萬次!萬次!他送了你萬次,我自然就囚了你萬次!你現在來讨伐我?我不過是替那些個心存癡念的人做事,你合該去問問那人恨你成什麼樣,才要你經畜生之辱,卻又重回人軀清醒的活!”
孩童仰天大笑兩聲,自眉角處開始冒出層層褶皺,就像是曾經那張老翁臉一般,隻不過那褶皺冒出的速度極其緩慢,一寸寸蛻化,自皮下鑽出,他說道:“就像我,我在虱水下吃了多少屍體才能成為一縷有資格逃出虱水的殘魂,我這輩子最渴望的,不過就是做人,我要血肉,真正的血肉,而不是我吃掉的那些被水泡得腫脹發臭的爛肉堆,可是呢,可是呢!變了人我就開始控制不了虱水,原來人除了身上那堆溫熱的肉,就沒了其他本事,虱水生了我,沒了虱水我如何過活!”
“我如何過活!!!”他的額頭徹底被密密麻麻的老紋填滿。
“你騙我!”顧州白提着泠峰再次沖上去,血線化作的小蛇纏繞着劍身,豎眸緊鎖孩童,吐着信子,待劍刺出,蛇口大張,利牙朝着孩童咬去,“什麼記憶?什麼萬次?你同白一說時便是一口咬着一個‘萬次’!”
孩童胸膛裡的花蠱掉落了朵,墜落在地上瞬間枯萎,被顧州白踩過,碎成數片。孩童的手指撕扯下身上血肉,而那流淌出的血也漸漸稀薄,紅色開始消退變淺,他的動作也逐漸變緩,不似孩童跑時那般輕快,對于泠峰劍的逼近與紅蛇的啃咬,他不避不躲,反倒像是高興那劍将他身上屬于人軀的那部分砍得稀巴爛,他說道:“你沒了記憶?哈哈哈哈哈哈你隻記得這一次?那樣等你以後全部記起時應當更加崩潰罷?如同癡兒般被人牽着線走了萬次屈辱道,人不像人,畜生不像畜生。”
頓了頓,他稍微偏了下腦袋,聲音重回喑啞道:“那人次次都教你習劍啊,萬次裡,你用劍來尋我九百次,可那時我是虱水生魂,沒有軀殼、沒有死穴、沒有命脈,你次次都是像今日這般入了魔障,而那群弟子,你還記得罷,你不記得了,他們都死在虱水裡,我從來不欲奪那些劍修性命,因為沒用,那些要求人軀囚魂的,都是像那位一般,看着相似的臉,執拗地想着故人,自欺欺人,所以那些弟子的屍體最後都在虱水河裡做了肥料,若有幸運的,在□□衰老前還未腐敗成泥,便用來給我做了身軀。”
他笑道:“你猜我先前那副身軀是不是他們其中一個的?”
“夠了!”顧州白臉上的血淚已然幹涸,他身體裡的靈氣徹底亂了,胸膛不住得上下起伏,吐出的卻不是氣息,而是縷縷日夜苦修來的靈脈,他道:“謊話連篇!謊話連篇!”
一劍又一劍砍在孩童身上,此刻他卻不在叫痛,而是雙唇之中吐出句句錐心刺骨的話:“我記得那人身上有枚玉佩……”
顧州白徹底壓抑不住掌心的顫抖,劍像是被施加了無形的桎梏,無論如何也揮不下去,他死死地盯着那半面稚嫩半面蒼老的陰陽臉,他分明沒開口,那聲音卻自己都嗓子裡擠出來:“……歸。”
孩童拍拍手,兩隻白骨爪撞上,叮當脆響,他說道:“對,就是刻着個歸字!”
泠峰劍摔在地上,劍刃朝下,紅蛇被刃鋒生割成兩截。
見那蛇連死都睜眼盯着自己,孩童哈哈笑了兩聲,說道:“真奇怪,明明你次次都死在虱水人家,他偏生還是放任你來了,他也迫不及待再入下一次輪回了罷!當狸奴那些日子不好受吧,被那些個一事無成隻能用畜生來撒氣的凡人把皮剝了又縫、縫了又剝,若非你是軀殼囚魂,說不準早就地上千次萬次了。”
“你可想知曉他為何如此辱你?還偏偏一次都不夠解氣?”孩童說道:“聽聞啊,便是因為你以前摔壞了他那枚玉,人賤不及玉高貴,兩行血淚,甚濁穢。”
孩童向後退了一步,平坦的地面陡然冒出一灘水,他整個人向後一倒,皮肉搖墜着脫落了骨頭,五髒六腑都被冒出來的虱水裹挾浸泡,水起又落,他徹底沒了蹤影,隻留下了句道:“恭喜你罷,第一次活着走出虱水人家,可惜我卻硬生生被毀掉做了這麼久的夢啊。”
虱水消去,露出土面。
顧州白的頭垂着,許久,他才彎腰撿起泠峰,而那死蛇像是釘死在了劍刃上,仍穩穩地纏着。
一手執劍柄,一手摸到劍刃上,雙掌同時轉換方向,劍刃剜過手掌肉,被那雙手捧着。
一滴血從上方墜入蛇眸中,不偏不倚。
顧州白擡起頭。
紅蛇又活。
蛇吞劍靈,支離孤淚。
劍心亦亂。
搖搖欲墜。
“顧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