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算來,他離家已有五載,那時家中弟妹皆已長成,他也沒了後顧之憂,便一頭紮進了軍營。
日複一日的操練,年複一年的戰事,早已将少年折磨的身心俱疲。
梓州的生活恍如隔世,他已忘得幹淨。唯有夜裡值守時,偶爾望向那輪明月,才會憶起遠方的梅花。
也會在心底問一聲,炅州的梅花比起梓州的,哪個更嬌豔一些?
此刻,他才有了答案:梅,終究是梓州的更嬌豔。
他是個将生死抛諸腦後的人。
見慣了殺戮,心也變得麻木。
以至于聽到父親的死訊時,心都是空的,懸在雲端,身體已然幹涸,竟連一滴淚也不曾淌下。
他以為,武人隻可流血,不可流淚。
直至今日邁進梓州城門,踏進府邸,心才好像落了地。
風幹的軀殼,也浸了雨露。
“請大哥成全。”梅如霰的聲音随風飄進耳畔,徹底将梅霄的一縷遊魂拽回肉身。
梅霄深知自家幼妹處境艱難,更知她的脾氣秉性,她一旦拿定了主意,便沒人能左右:“小妹長大了,想做什麼便去做吧,隻是定要護自己周全,莫受委屈。這家業若不想管了,丢給旁人便是,隻管來炅州尋大哥。要記住,這世間沒有什麼比小妹的歡喜更重要的。”
“我曉得了。”梅如霰摟住梅霄的腰,蹭了蹭他的衣襟,語氣親昵,“大哥此番回來還走嗎?”
梅霄輕撫她的發絲,聲音恢複了沉穩平靜:“邊關還有要務。”
明知如此,梅如霰還是忍不住追問:“何日啟程?”
梅霄如實道:“三日後。”
梅霄見梅如霰垂下眼眸,眼神稍顯黯淡,隻一瞬,已清明如舊。
那一絲黯淡,恍若隻是錯覺。
梅如霰忽而揚起臉:“那大哥這幾日可要好好陪陪小妹,可不許到處亂跑,整日不着家。”
“好,為兄哪兒也不去,就在府裡呆着。”梅霄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勸說,“以後有事就和你二哥商量,莫要鬧小孩子脾氣。”
“不曾鬧脾氣。”梅如霰低聲反駁。
“如此最好。”梅霄笑着揉了揉梅如霰的腦袋,将披在她肩上的外衣裹緊,阻去風寒,繼而頓了頓,又問,“退婚的事,當真想好了?就沒有半分回旋的餘地?”
梅如霰點點頭。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梅霄語重心長道,“依我看,莫說梓州城,便是國朝上下,也沒幾個男子能配得上我家小妹的。可是,女孩子家總歸是要嫁人的。那葉家小子雖還沒有官身,但模樣品性皆不算太賴,學識也是一等一的,假以時日,定能入仕。葉梅兩家又是世交,知根知底,你若嫁過去,斷不會受委屈,興許還能撈個诰命,餘生也就順遂無憂了。況且,你們自幼……”
“大哥!”梅如霰再次打斷梅霄,“我想清楚了。”
梅霄見對方心意已決,隻得歎了一口氣:“罷了,随你吧。”
梅如霰試探道:“母親那邊……”
退婚之事,梅如霰尚未告知旁人,但大哥剛回府就來興師問罪,想必是母親授意的。
梅霄知她的顧慮,安撫道:“我去勸說。”
“多謝大哥!大哥陪我飲酒吧……”梅如霰褪去愁緒,舉起酒囊,歪頭淺笑道,“樽不空,人不散!”
“好。”梅霄應道,“樽不空,人不散。”
飲到最後,梅如霰的意識已有些模糊,梅霄似乎講了許多炅州的趣事,講到春日的風沙,夏日的繁星,秋日的野味,冬日的朔雪……
這些都是她兒時愛聽的,此刻卻興緻寥寥。
當下,她望着如幻的月色,很想問梅霄一句:不走,不行嗎?
可是一低眸,就看到了梅霄腰間的佩刀——俠骨。
随即憶起多年前,他違背父命,孤身上路時留下的那行詩: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他胸中有丘壑,盛着千裡江山,萬戶百姓。
他的眉宇如山脈,眼底似湖海,身軀築城牆,血肉作神盾。
那是他的畢生所求,她怎可生出阻撓之心,那樣便是真得不懂事了。
眼前之人,再也不是那個給她捕捉雀鳥,教她彎弓射箭,隻屬于她的大哥了。
如今的他,屬于江山,屬于百姓,唯獨不屬于梅如霰。
孩童心性,終是散在雲端,再也聚不攏了。
他們心中有萬千苦澀,卻無從化解,唯有醉生夢死,方能一解千愁。
烈酒入喉,化作的卻是無形的利刃,傷了彼此。
可他們仍是大口大口地飲着,仿若不覺。
那夜,酒囊傾覆,灑了一地的醉意,染了一院的寂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