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天下有兩方之最,一為洛陽城的上陽道,一為金陵城的烏衣巷,分占了“最貴”與“最富”兩個名号。
洛陽,天子腳下,而那上陽大道又為中軸主路,行人們如何貴氣,不消多說。再看金陵,自古富庶風流,巨商富賈,文人騷客多彙于此,若立于巷口望上一眼,隻覺胭脂香粉醉人,绫羅綢緞迷眼,朱門繡戶鱗次節比,此等“富态”便是他處不曾見的盛況。
近些時日來,金陵全城于重兵護防之下,饒是烏衣巷也顯得森嚴吃緊,反觀上陽道,卻并未因之前兩國的插曲而冷落半分。
時值農三月,興踏青登高,若立于高地下望,洛陽格局立現。
居中軸的通途大道便是上陽,樓宇分列兩行,齊整軒昂,吆喝聲此起彼伏,鼎沸的煙火氣息日以繼夜地充盈于市。路人熙攘行于偏側,同小販争道,為的是給車馬讓行。無論是不是本鄉人都心頭敞亮着,當知那些個正軀車堂而皇之行于主道之上的,無出“龍中龍”,“鳳中鳳”。倘若擋了道,甚至于驚了馬,恐怕便不是賠禮道歉能解決的了。
茶肆三樓的雅間,竹篾半開,另有一番鬧中取靜的意味。四人手持杯盞起落,面容均不可窺見,衣袂翻飛間全然一副高門做派。
“哪來的乞丐,不要命了!”
一瞬間,馬匹的嘶鳴聲同馬夫的咒罵聲交織一片,兩方的相安無事就此被打破。隻見方才踉跄沖入大道中央的那人,已驟然躺倒在地,而此時馬匹受驚立起,前蹄距離他的胸口不足二尺···
于千鈞一發之際,衆人隻聞竹篾簌簌,一人已自東側高處掠出,如風馳電掣,在場諸人都未曾看清那人是如何救的人,二人又是如何到的道旁。
“為何不停車?”
衆人還未回過味來,方那救人的男子已開口發聲,清雅冷峻的嗓音一如他那挺拔的身形。覆面的幂籬經風吹起些許,露出流暢的下颌,分明是從容淡泊的輪廓,此刻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嚴與愠怒。他将人牢牢抱于懷中,也不管塵土血污是否會将那身考究的衣飾弄髒。
對頭的車夫小厮聞說,俱是笑得歹氣,正要張嘴,便見後頭已掀開了簾幕——
“我當是誰呢?”
“原是吳世子殿下。”
即便當下秦寒息未佩戴幂籬,車上男子不曾得見過,自也是不認識的。可立于秦寒息身後的三人,隻一眼,男子便認了個齊全——
朱儀,陸白辰,同吳國宗正張默之子張衍。
吳國六世家這輩中的翹楚,現就占了三個,能讓他們随行于側的,普天之下除了吳國世子還能有誰?
“吳國世子?”
“他便是東軍的主帥?”
“我還以為那位殿下會是個彪形大漢···竟是這般清隽?”
“···”
一時間,交頭接耳之聲就地炸開,一發不可收拾。喧鬧中,那人已下了車,緩步向秦寒息一行四人所在的方向走來。
“蔣某聽聞殿下昨日抵的大都,今日竟有雅興出行,還趕巧被鄙人遇上,着實幸會。”那人站定,一下說了許多,二人似客套卻不客套,直令人難受得緊,秦寒息當下點頭未答。
“您看這上陽道怎樣?”蔣姓男子又道。
“極好。”不想秦寒息此刻竟是難得好脾氣,方才之事不予追究不說,反順着對方的發問答去。
“比之金陵何如?”
不料此人蹬鼻子上臉,問得越發刁鑽。
“自是過之。”
秦寒息答得謙遜,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讓,着實不同于尋常。
“也是,胳膊焉能較之腿股。”
那人聞之,張狂一笑,所說的話更是少了幾分掂量。此言一出,便惹得陸白辰同張衍相視一眼,二人皆是微不可聞地勾起嘴角,而距車馬最近的朱儀更是輕嗤出了聲。
自稱姓蔣的男子全名蔣煜,是一等永昌侯的兒子,雖出身侯門,卻沒能染上多少墨水。平日裡不學無術不說,更是洛陽城裡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尋花問柳,鬥雞走馬,無所不能。分明是這号人物,偏愛逞家世賣弄風雅,眼下正是将那副嘴臉擺弄了出來。
蔣煜方是笑着,忽而見得朱儀神色之中的輕蔑,當即沉了臉,隻于措辭之上還算克制,“朱儀兄,你笑什麼?”
“沒什麼,愚兄隻是不解,這胳膊肘為何是較之腿股,而非與天靈蓋,胯骨軸死磕?”
話音方落,圍觀群衆也不由噴笑出口。
“朱儀,你···”他的雙目睜得滾圓,正要破口大罵,卻因對秦寒息還有所顧忌,當即收了手指将話咽回了肚裡。
“好了,這便不耽擱殿下了。”蔣煜陰沉着臉,着意提了嗓門,“至于這叫花子···請殿下交與我的馬夫罷,正好讓在場各位開開眼兒,看看在這上陽道擋路的是個什麼下場。”蔣煜牽扯了下嘴角,笑得詭谲,任誰都能想到,他接下去要做什麼。
“你可知道她是誰?”
秦寒息一字一頓道,話音未落,蔣煜已覺有股無形的沖力直撲面門而來。
“他?”蔣家世代公侯,蔣煜那股子盛氣淩人的模樣,倒是與生俱來的,隻不過這一刻待他感受到那幂籬之下的怒意時,再怎麼強撐到底是落了下風。
秦寒息的身量高他半頭,蔣煜迫使自己擡頭迎向那道分外淩厲的視線,雖仍是笑着,嘴角卻已發僵,“我不管他是誰,該有的規矩一點兒不能少,若非如此,豈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敢上這大都撒野。”
此話分明另有所指,朱儀等三人聞之,無不斂了笑意,神色森然,唯有秦寒息,語氣依舊淡漠,“若本王不讓呢?”
“呵,世子殿下您不該不知,陛下啊,他現在不是很待見你們吳國。您瞧瞧這是哪?大都!可不是你們的國都金陵,對于這裡發生的事,我勸您還是少操心為好···”
“不待見?”秦寒息冷笑一聲,嗓音更是低沉,卻話鋒一轉道,“所以,她,你待如何?”
“他?”那人輕蔑一笑,神色又複先前的蠻橫張狂,“一隻瞎了眼擋道的狗,五馬分屍都是便宜他了···”
“你···你要如何?”
話還沒說完,卻見秦寒息已将懷中的蒙溯交于朱儀,此刻,蔣煜隻覺陰影漸近,瞬時自腳面直逼到了胸前,可對方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步一步,看似氣定神閑,而通體迸出的寒意,竟于這融融春日裡令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不得不顫栗着地向後退去。
“我隻說一遍,她是本王的人。”
實則,諸如蔣煜這般公侯之子也可稱做世子,可僅有親王與藩王膝下的欲襲王爵的世子才可自稱本王,其餘皆是公子。這同女公子又有不同,但凡郡主不論嫡庶世人皆要尊一聲女公子,王這一字用之需謹慎,便是那州郡王之子也不能僭越。如此,身份高下立判。
“你···你瘋了!你想殺我?”蔣煜聽他此話,已知大事不妙。又見其指下有鋒芒初露···
霜州出鞘,九州霜降。
“即···即便你是未來的吳王又如何?你們吳國遲早要完蛋,你現在拿劍指着的可是開國一等侯的獨子···”汗水滑落鼻尖,他顧不得擡手擦去,破口囔囔着,已然慌不擇言。
“是啊,大可不必···”黑影霎時定格在了面前,隻聽铿的一聲,霜州竟入了鞘,蔣煜見狀,懸着的心方是落下,卻頓覺腰側一空,那柄曾花費重金打造的配劍,此刻正不偏不倚地對準在了自己頸側。
“殺你,焉用得我吳國重器?”
瞳孔猛然一縮間寒光起落,不待蔣煜張口,鮮血于頃刻之下噴濺一地,扭曲着注入劍身精細的紋路,将鑲嵌于其上的玉石珠寶一并覆沒。
周身的繁華喧鬧如同定格,直至“嘭”的一聲重響驚醒衆人,見隻見地上那成了型的血泊勃然綻放如牡丹,将那身雍容華貴的绫羅綢緞浸透,圓睜的雙目不曾閉上,正赫然映着煙火紅塵中那一襲遠去的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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