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君,您同大人這是要去校場?”
蒙胭領着一行宮娥匆匆而來,為首之人神采奕奕,一襲鵝黃束袖衫,頭頂薄薄堆了個朝雲近香鬓,绾了些同色綢帶,與鬓邊垂發并在一處落在胸前,真真同迎春花苞似的,哪有半點兒一夜宿醉的痕迹可尋。隻苦了小宮娥們碎步快趕着,暈了額花,松了銀钗,無不狼狽。
秦寒息今日的神色也不差。隻見他換了身衣裳重束了冠發,立于蒙昇旁側,便又是那個光風霁月,不可使人亵渎分毫的清貴公子。
“平日裡胡鬧也就罷了,今日尊使大人在場,怎好這般失禮。”
蒙晏昇顯然是聽聞了昨夜之事,沒料着她竟來得及時,礙于當下不好發作,以此心照不宣地敲打一句。
“女兒聽聞韓大人是為晰哥哥宗兄,曾并他馳騁疆場多年,亦是立下赫赫軍功的大将。”言罷,蒙溯看似誠心實意地向秦寒息頓首一福,繼續說道,“曾又聽聞晰哥哥用人不拘一格,不分男女,不論貴賤。當真是這樣的嗎?韓大人?”這三言兩句間,就将問題盡數抛給了秦寒息。
當下誰人不知,承蔭公主的嬌縱性子在南诏是出了名的,仗着年紀小口無遮攔也是常有的,可這一口一個“晰哥哥”,說得如此稀松平常,又是在這般情境之下,饒是做足了準備的衆人,也不由地倒吸了口涼氣。
吳國世子秦寒息,寒息是為其名,子晰為其字。待及行弱冠禮,吳王親擇“晰”之一字,是謂清楚明白,大抵暗藏了替韓氏一門翻案的隐寓。
本朝不同于前朝,因始帝出生微賤,是為秦王外室,故待成人也未有父母師長替其拟字,天下人知其中隐情,為避禍端,往往取字而不用。加之類秦寒息這般王室公子的表字,知之字者本就甚少,且有資格這般稱呼的,惟幾極親近之尊長或身份地位相仿之同輩罷了,如此算罷世間又有幾人?想來起始秦寒息便就未避諱過蒙溯。
韓為母姓,貫以其字,這便也是秦寒息常年化名韓子晰,卻無人将他同吳國世子聯系一處的緣由。蒙溯眼下如此稱呼,當已預料到衆人會将“晰”聽為同音的“息”字,因其所指同一人,即便有心也不會對此加以深究,是此不替他招惹上事端。
當着在場親友同臣民,蒙溯此舉是以對遠道而來的秦寒息表以敬意,可于其二人之間,卻是親近與平等的暗示,秦寒息當即省得,眼底的光同嘴角的笑意自那一刻真實起來。
“公主說的不差。”
話雖是對蒙溯說的,視線餘光卻投向了身側之人,目光從暖至寒。
面對蒙晏昇,秦寒息借着使臣的幌子做足了身為子婿一輩的姿态,隻欺旁人看不穿罷了。
“父君您看,大人也不覺着小女逾矩,再者說了,我們南诏的女兒灑脫自在,大不必被那些個規矩給束住了。”微妙形勢之下,蒙溯再開口,當即戳破了那一層紗紙。
“你啊,你啊···瞧瞧你這張嘴···”
見蒙胭越發胡鬧了去,可到底是秦寒息開了口,蒙晏昇再不好托辭。這頭方裝模作樣地搖了搖頭,狀似無奈,便由着他們一唱一喝去了。至于二人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自那昨夜裡不知是出于誰手的刺殺行動起,就如同蒙上了層霧氣,漸不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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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春日裡,一場新雪過後,山溪清冽,山花爛漫,全不同于秋日落葉蕭索的衰敗光景。旌旗招搖着縱橫成列,期間将士的訓誡聲,兵卒的叫喊聲,于開闊河谷間此消彼長,即便是十裡開外,也能将人聽了個熱血澎湃。
“來了來了,老于快準備着!嘿···你還看什麼勞什子的書啊,主上同那吳國大人離這不過五裡地了。”
軍營内外一如往常,秩序井然,偏那叫嚷聲突兀異常。
把守大帳的兵士見一黑壯将軍如同旋風一般沖撞而來,猛退後了半步,不免心有餘悸。
“你從’十裡地‘時就開始嚷嚷,現下隻剩‘五裡地’了,還不去前頭候着。”于長風翻看着手中的書冊頭也不擡道,全無半分緊迫的意味,再看對頭那滿頭大汗的趙端,可謂是一個在水裡一個在火裡。于長風見趙端杵在他處不肯走,為圖清淨再是開口激道,“公子同你說的,你現就忘了個幹淨?”
“你個老于,萬不能冤了俺!公子同俺說的,俺那是半個字不敢忘···”不想趙端如同炮仗,一點就着。你說他蠢笨,說他粗鄙那皆不是什麼打緊的,倘若牽扯上蒙溯的半句不是,那便是要另說的了···
“是,你們都是見過大場面的,俺不一樣,俺就一莊稼漢,見了陛下那是半個屁不敢放。”
見于長峰照舊不接茬,趙端大步流星地在他面前來回晃動,邊走邊扯開了嗓門囔道,“俺就不明白了,除去公子,這裡就屬你老于勞苦功高。”趙端指了指大帳另一頭,神色越發憤慨,“現今怎的連你都被擱在那花架子上擺了樣子?說什麼陛下想見些新晉的将領,真以為俺什麼都不知道,陛下不就是見不得俺們這幫跟着公子上刀山下火海的老兄弟?”
“他尹鋒,尹都督,當真是風光啊···原先替公子掌着軍權啥事沒幹就升官了?他若真是公子的人,俺信公子的眼光,左右不過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兄弟,俺護他還不及···偏他是個内鬼,闆上釘了釘的。現下可好,俺們倒成沾了他的光了···呸,油頭粉面的小白臉,賣主求榮一肚子壞水,替你老于接駕面聖,他也配?”
“趙端!”于長風喝斥了一聲,這才放下了手中的書冊子,正色道,“你怎得同潑婦罵街一般?什麼‘公子的人’,你我俱是南诏的人。”
“俺說老于,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陛下就想着挑俺們的錯處,好撤了俺們,撤了公子,換上那頭的人去,那小白臉不就是···”
“趙都督。”
“好好···老于你也别拿官職來壓我···是,俺是後頭來的,腦子不如你們中用,可隻要公子一句話,俺就能豁出命去,這就不差你們什麼,他們今天敢在這裡使手段,俺趙端頭一個不答應。”
“趙端你且記着,當着使臣的面,見着主上要叫‘殿下’而不是‘陛下’,若見了公子那便也要尊一聲‘殿下’,至于其他‘答應’‘不答應’的,通通不歸我管,那些個萬不能錯了!”于長風一手輕飄飄地在頸側比劃了一下,這便又看上了書冊,徒留被捏住了七寸的趙端,正被唬得一愣又一愣,方那股子霸道勁兒霎時間洩了個幹淨。
這時,軍鼓驟起,一哨兵面紅耳赤地跑了過來——
“趙将軍,殿下離這兒就一裡地,您趕緊的吧!”
“老于,俺記下了···可這陛下,啊不,殿下俺還是不見了,你現成給俺找個活打發了去,俺不中啊!···”
“不成也得成,去吧。”于長風面上無異,嘴邊竟挂着些許幸災樂禍的意味。
趙端粗粗應下,一個轉身便跑了出去,堪堪又将那雙躲避不及的守衛撞飛在地。
“兄弟,對不住了···”
“合着這趙都督天不怕地不怕的,偏怕了于将軍,今日不過受戒了幾句,來回連路都要走不穩了,隻苦了咱···”
“可不是···這都第三回了,他莫不是還要來吧?”
“我說天爺啊···防都防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