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人們聞得誦經聲陡然而起,過午至日暮。夜來得格外的晚,瞬時籠罩了滿城的白牆灰瓦與照壁重樓,直至山海盡頭俱是一般,期間唯有一懸塔光亮,誦經聲便是自那出的。
此塔名曰主寺,位于大理城中,正是同四方八道阙樓對峙。塔頂的藻井為匠人粉飾一新,一層累一層,主位者的更疊由此可見,現今已至十道有餘,厚重的藻文早已将天日隔絕。其下高牆足有三丈,各方本主圖騰刻繪在上,密密麻麻仿若漫天星鬥。曾經鮮豔的面龐早已斑駁褪色,一雙雙瞳孔卻為光陰所眷顧,俯觀未來之事叢生悲憫。再下便是禅堂,此刻聚有僧侶過百,他們或立,或坐,或誦,或唱,雙唇開合不絕,正是虔誠,不經查似有涼風自身後而起,吹翻了衣袍,吹得燭火明滅不定,香灰四散,期間有人擡眼恍惚瞥見黑影數道越過了穹頂。他們一定不知,彼時的堂皇與森嚴正化作通天的鍊鎖,将以穹頂為軸心鋪陳開去,圍縛于皇城···
蟬鳴斷續,主塔寺的誦經聲清晰可聞,這樣的夏夜最是尋常不過,直至那不合時宜的腳步聲打破了當下的平靜···
“他還在殿外?”
“是。”
□□的長廊,幽深萦曲且互相通聯,其側皆有樹蔭重疊,到了夜裡僅有零星的月光灑落在地,如同剝落的圖騰,僻靜經年,當不知今日之後滿城的動蕩。
“呵,他若知道這一切都是父君的意思可會惱怒。”話語聲中二人前後而過,一行一止間,前人面容方可辨别,正是蒙湛,他此番晉了越騎校尉一職,掌的是統領禁軍之責,較之蒙溯的新軍統領隻實不虛,而今進出宮門更是便宜。後來者面容同他有幾分相似,着一身華服,行動間意态恍恍,似是尚在“行散”之中,這般狂妄的,除去蒙鴻還能有誰。
蒙鴻為蒙昇的第三子,弱冠後得封的永昌郡王。因其非嫡非長,且這一頭銜又遠不及蒙溯的北定親王來得煊赫,免不得為人所奚落,皆道其“草莽”。
“不。”蒙鴻答得很快,是此引得蒙湛側目,不免多解釋一句,“皇兄知道的,他本就沒有那份心思,又如何會惱怒?其實沒有新軍這一芥蒂,我等也定會善待于他。說起來,蒙溯也算是我們看着長大的,隻是這人啊一旦有了能耐了,便同誰都不親了···”
蒙湛的眉頭微微一皺,似是回想起了什麼,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既如此,倒不必做得這般絕?”
“皇兄何時這般仁慈了?”蒙鴻暗笑一聲,毫不留情地諷了回去,“隻可惜,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蒙溯這個北定王威信極高,他活着一天,我等皆要為他踩在腳底。可若他死了,新軍同陣圖便都是皇兄的,且還多了吳國這一助力。”
“你就不怕此番偷雞不成蝕把米?倘若吳國敗了,依端木一族翻臉不認人的脾氣,你可忘了七八年前的事?···”
“不,即便如此,吳國也未必會敗。”蒙鴻笃定道,“臣弟已命主塔寺祈福超度,願餘下諸事皆順遂父兄之意。”
“那吳國···”蒙湛話到一半卻見蒙鴻做了個禁聲的手勢,便由他繼續說道,“皇兄知道的,臣弟素來怕鬼。”
樹影婆娑漸止,似有孤狼蟄伏其間,酷暑如同寒夜。
“誰是人誰是鬼,明日便見分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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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四門,任何人不得進出。”
吼殺聲四起,那一整宿的經聲登時缥缈成虛無,沉重的井藻在日頭下浮沉消散,終為天幕混沌蒼茫,諸天神佛的面龐同萬千的兵士重合,正揮舞着利刃自八方湧來,将蒙溯圍困于一隅。
“好大的陣仗!”歎息聲自這一刻嘲諷,殷紅的雙唇微微上挑着,汗珠透着臉頰绯紅,本該值花期嬌美的眉目,此刻卻是冷的。蒙溯偏頭朝主寺方向看去,日頭滾燙将纖瘦的身軀被鍍成金色,如塑神祗。
“活捉蒙溯,其餘逆黨格殺勿論!”
蒙湛的聲音自人牆之後傳來,霎時數百視線如同利箭射向一處,而靶心之人卻像是渾然未覺,孑然立着未動分毫,隻是緩緩回過頭來,看向衆人,嘴角的弧度越發詭谲,此刻,他們的神情蒙溯再是熟悉不過,之于建功立業的迫切渴望已全然寫于面上。
“上弦。”
令下,飛鳥驚起,掠過檐廊高牆四散開去,徒留簌簌聲如同秋風落葉,即将為人掃個幹淨,再看那最前排弓箭已被拉滿,幾乎所有人都在等一出甕中捉鼈亦或是兔死狐悲的戲碼。而那頭打鬥方起便聞一聲悲鳴如同驚雷,驟然引得萬千箭矢同時一震,淩厲的劍氣蓦得直迫面門而去,激蕩之下衆人隻覺耳膜生疼。
“隕星!”
期間不知是誰驚呼一聲,便見于那光影明滅中有長劍飛掠出鞘,為居中之人定定握下,劍氣熾烈餘波未絕,呈排浪千疊,那人雙眼猩紅,默了一瞬即以劍鋒指向衆人——
“我再說一遍,殒星隻分敵友,不認兄弟。”
話是對在場諸人說的,目光卻直直看往一人,而視線那頭的蒙湛不及反應,便見蒙溯的身形如同鬼魅,頓時沖破人牆到了他眼前。左右護衛揮劍欲要逼退來人,無奈連近身都是勉強,而蒙湛武功平平,又如何是蒙溯的對手,堪堪擋過三兩招,便叫殒星扼住了咽喉命脈。
“你以為挾制了我,你便能脫身?”
蒙湛未料及眼下變化,神色明顯一滞,再待開口已然平複,聽其口氣似乎别有一番深意。
“不然呢?”
蒙湛的神态變化全然收入蒙溯眼中,卻見她隻是頗有興緻地笑了笑,那般的漫不經心倒像是平日于賭坊間的玩樂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