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如此,她便是虞林大人之後罷?”說着蒙溯神色一暗,頓了一瞬方才繼而道,“那樁舊事我曾聽聞公孫伯父提及,他感懷先人風骨,誰曾想最後免不得殊途同歸···”
深究回來,似乎所有的一切全有端倪可尋。秦寒息與秦虞同為庶出不假,可秦寒息為寵妃韓氏所育,且隔着韓家的緣故,吳王對他格外上心倒也不怪。再看秦虞,她僅是一無名宮女所育,卻以嫡郡主的規格用度同秦寒息一般養在吳王後膝下。這且不說,彼時吳國勢微,吳王仍不惜親上大都,替她請來了封号傍身,委實令人費解。不過彼時同為得寵庶女的蒙溯并未做過多探究,隻當是父親愛惜女兒,不想内裡竟有諸多曲折。
要知道,這郡主一旦有了封号便會被賜與封地,這是一衆公子甚至是世子都不曾有的尊榮。除去外邊的臉面,内裡有一點或許更為打緊,那便是受了封地的郡主,即算是獨立于一國之外,往後此女不管是嫁去别國又或是尚與國臣,皆可免受其國宗親袍帶株連。故這十幾年來,七國間雖人才濟濟,卻隻統共出過兩位郡主。喬言自不多說,她為晉王後所出,亦與前世子同胞,其後更以郡主身份手掌兵權,封号于她而言不過錦上添花。反觀秦虞,端陽二字對她來說就不單是取個祥瑞之意了,是權柄榮華,更是護身靈符。尤其到了議親之時,更顯裨益,饒是顯貴若諸國王室甚至于是皇室,沖這二字都不敢有半點怠慢,這點且看齊國便知。
“我原還在憂心此趟吳國之行,現下看着,吳王殿下倒是比你講情理。”吳王知人善用,又是此般重義之人,蒙溯不免有了些門路。
說話間,二人已堂而皇之地過了設于城門之外的卡,秦寒息此番來時就身披大氅,戴有幂籬,行于一衆過路人中并不突兀,且蒙溯也換了雲錦一早備下的女裝,随手挽了個髻,更往腹裡塞了些布絮,同秦寒息一般罩上帷帽。适此,衆人隻見年輕商販一手牽馬,一手摟着孕妻,确是恩愛,再見男子面對城内增設的二道将官卡口脫口便道,“這是我内人,她懷了身孕胎還不穩。眼下天色已晚,官差大人容我二人進城借宿一宿,明日再啟程罷。”城門看守雖就是拓拔皓的人,卻也實在未認出二人來,又聽得對方如此說道,自然不與為難。
夏日晝長,二人入城之後天色仍是敞亮,蒙溯狀似随意地尋了間酒館坐下,她方一落座便半倚着牆神色慵懶倦怠更勝以往。此刻的她腹痛未得緩解偏又口渴,便隻得一手捂腹,一手習慣性地朝酒壺摸去。先前秦寒息謊稱她懷着身孕,眼下看着确實十分相像,秦寒息看向她,嘴角不自覺地抿起,此刻的蒙溯卻未留意到,想來她的注意力已全在對窗。酒樓同舞坊隻隔了一條街,秦寒息循着視線看去,見一衆舞女正在排演晚宴時的劇目。不得不說二人的角度乃是絕佳,即便是隔了這些距離,想看到的皆是一覽無餘。
秦寒息當初不是沒有暗中探查過蒙溯的底細,除去其真實身份外,她竟還是這九州内首屈一指的富賈,尤其是勾欄瓦肆賭場酒樓之類的行當她竟占到六成,大理城内的境況更不消說,眼下他們所落腳的酒樓同對街的舞坊必定是記在蒙溯名下。由此可知蒙鴻遴選舞女,實則全權由蒙溯的人一手經辦,故其人雖不在城中,對各中細節都能了如指掌。
摸索酒壺的左手撲了個空,蒙溯這方回過神來,再看秦寒息已将桌上的酒水替下,正将沏有紅茶的小盞遞在她手邊,蒙溯無奈作罷,一手接過茶盞玩笑道,“我這會兒渴得緊,單飲它怕是不大頂用。” 說話間,盞已見底,蒙溯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回那頭,秦寒息知道她在做什麼,便未再打斷。
大約一刻鐘後,蒙溯收回目光連帶着神色都緩了些許,想來已将那舞記下,秦寒息這方解下右側腰間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個褐色水囊朝她遞去。蒙溯狐疑地打量了一瞬,轉而二話不說地飲下。黑褐色的湯汁,尚且溫熱,入喉辛辣,回口卻是甘甜。
“姜糖水?”蒙溯隻覺腹中一暖,整個人瞬時就有了精神,心中皆生出些别樣的情緒來。
秦寒息颔了颔首,這方又叫來店家另外煎制了一壺。交代間,蒙溯見他除了備着常用的丸藥,竟還貼身帶着姜片及紅糖粉包,按着蒙溯的性子該是要調侃兩句的,此番卻隻是在側靜看着,那雙冷清的眉眼所迸發的熾熱,如同曠野之上的星河,在即臨的夜幕裡許那方曠野以光明與自由。
或許今日之前,蒙溯仍覺着二人的婚事乃是迫于形勢的權宜之計,實則不會有什麼結果,她的私心一直偏重于南诏,而善謀若秦寒息之于感情,卻比她純粹許多,較之喬言,她并未好在何處,這于秦寒息而言實在不公。之于他的愧疚,蒙溯原以為助其打下天下再覓得良配便可兩清,可眼下一樁樁一件件···尤其是那夜之後便更是算不清了,可笑情之一字,謀劃最是無用。
既如此,她能為家國放棄生命,為了他成為那方曠野,以餘生為限同曆黑夜,亦獨占此間的溫柔與偏待,有有何不可?
“平時裡,你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對自己的?”
秦寒息冷不丁地開口,将蒙溯的思緒牽回。依蒙溯對他的了解,一看便知此話雖是對着她說的,責問的卻是自己。
“素來不大準,無妨的。”蒙溯狀似不以為意地罷了罷手。
“罷了。”話音未落,秦寒息已解下大氅一把将她攏了過來,再令其枕在自己的小臂之上,如同那日在金陵一般,隻不過她且未醉,換了他主動。
“前線有景容澤同霍止,而你我眼下對手是端木殊,做好份内的即可。此番回了金陵,便好好休整上兩日,我可帶你四處轉轉。”
“可是你說的,不準食言。”
“當然。”
“我聽聞今晚有宴席,這便是我那三哥安排下的焉耆舞女了。”蒙溯調整了姿勢,一頭面向窗外,舞坊之中正是絲竹管弦不絕于耳,細聽竟都不是琴筝之流,蒙溯一手扣着桌面随調打拍,一面同秦寒息解釋道,雖是盲羊補牢,但求為時不晚,畢竟她原本也沒打算瞞他,隻是不希望他過早參與進來罷了。
“難道不是你備下的。”秦寒息替自己添了茶水,不疾不徐地吹了吹,整好将她接下去的那句“你不想看看美人?”生生憋了回去。
“我這不是同你再且斟酌斟酌?”蒙溯笑着道,卻無半點容得商量的意态。
“那你且說如何打算?”
“你将劫獄之事推在端木勻頭上,又引得倚江閣前來做實此事,眼下我那兩位兄長怕已撕破臉了。”蒙溯如實道。
“事關南诏,你自有主張,我不會多問。”秦寒息笑了笑,将蒙溯盞中的茶水也一并添上。
“你既猜到了,我再藏着掖着便實在無趣。南诏比不得吳國,我那幾位兄長皆十分平庸,倘若其間出個同你這般的,我合該偷着樂去,即便是新軍阖軍托出,又有甚可憂慮的?可方才你也聽聞了,我那三哥心思歹毒,恐難為臣,此番勢必要除,反倒是大哥,他雖無能軟弱,但若有良臣能将在側,或可保南诏疆土無虞。”
“你決定了?”
蒙溯雖是殺伐決斷的性子,但落手的到底是兄長,她做了這層決定必定也是輾轉了多日,隻面上顯得雲淡風輕罷了。
“自然。”蒙溯應下,“如今他們将南诏推上風口浪尖,如若自起了分歧反能牽制前邊,分明是知道的道理,方才為何同我僵持?”蒙溯說這話時神态如常,隻是此刻的她倚在秦寒息懷中,秦寒息到底是從戎十餘年的武将,除了健碩的腰腹,肩背更是寬闊,大概是個子高挑的緣故單隻是看着清瘦。是此,半仰着頭的蒙溯越發顯得身量纖細,莫名帶了些許小女兒嗔怒的情态來。
“我覺得你沒必要親自動手。”秦寒息看在眼裡,于話語上不自覺地柔了許多。
“既然遲早要動手,不如就今天罷。”蒙溯搖了搖頭,稍顯蒼白的臉上盡是笃定,“我手上都已沾了這麼多鮮血,不差這一個了。”
秦寒息聞言斜睨了她一眼未應聲,可那緊抿的雙唇仿佛并不認同。
“她們這身衣服好看嗎?”
局面正是焦灼,忽而聽得這麼一句,秦寒息不經順着蒙溯手指看去,隻見那些着赤紅衣衫的焉耆舞娘正于休歇之時交頭打鬧,年輕的面龐在奔放熱烈的舉止之下更是妩媚勾人。
“今晚上的栖雲樓該是比那日更要熱鬧上許多,世子殿下定要賞臉前來···”
“這衣服,不合适你。”秦寒息回看向她那張秀美靈動的臉,不動聲色地蹙眉道。
“誰同你說的?”
分明是未施粉黛尚有幾分血氣不足的臉,方一挑眉,已是明豔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