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胭?”
喧鬧的市集,男子一聲喚得低沉,卻不偏不倚傳入她耳中。
大抵阿胭二字之于蒙溯不甚尋常,隻見她面上再無原先的乖張情态,竟是巧笑盈盈地招了招手,“你瞧,我尋了個新鮮玩意。”
見她心情不錯,秦寒息竟也頗是好興緻地接過她遞來的書牍,方覺這薄薄幾頁沒什麼分量,便聽蒙溯已在一旁道,“别小看這話折子,當真有趣得緊。”
“說的是青梅竹馬的一對璧人,後來這姑娘家道中落,被她親爹賣身作舞姬,後又陰差陽錯被他國的王子看中,沒曾想正當是收做家伎之際,少年趕來,用計暗殺了王子,救回心儀的姑娘後隐姓埋名遠走他鄉。這可不就是前幾日的事···嗎?”待見秦寒息瞬時嚴峻的面色,蒙溯當即噤了聲去。
原說全天下的話折子那都是要添油加醋的,潤色之下方使得俗套的橋段看着不那麼狗血,本無可厚非。可這厮卻偏要在那勇士同“青梅”的戲文上大做文章,杜撰得那個纏綿悱恻不說,又見蒙溯說得這般眉飛色舞。秦寒息自知那“竹馬”為誰,“青梅”又與誰···果不其然,隻見他粗粗過了幾眼,便已眉頭緊蹙,面色越發陰沉起來。
“公子還未觀後半段,怎知這又是出才子佳人的戲碼?”出言的是那書攤老丈,隻見他撚着那撮山羊須慢慢悠悠道,“王子死得這般蹊跷,若無旁人相助,他一個異鄉人,别說是成功暗殺,就是連王子的面都是不得見的···須知這國王有九個兒子,每個人都暗藏心思,且這少年的身份與此行真正的目的,皆待考究哩···”
聽到這裡,蒙溯不禁為尹鋒承起轉合的獨到運用所折服,誰又能想到這隻是他雇了幾個不務正業的書生,花了幾頓飯的功夫就同蒙溯交了差的。見老丈喝了口茶水再欲往下說去,她旋即自秦寒息手中抽回書牍并掏出銀錢道,“是我等後生淺薄,這必回去好好研讀···”
“依我說事态發展成這般倒也不差,左右猜疑之下,端木殊合該是最頭疼的那個,而我那父兄也不會好到哪去,如此你我倒可睡個囫囵覺不是?”
南诏内亂引得各國惶惶,生怕端木一族重理舊業借戰之機染指其内政,故皆無響應,靜觀齊、楚、吳同西南諸國成合圍之勢。此刻的晉國同朔方,一隻獨眼,一隻死眼,提不提都是死棋。及此朔方撤兵,端木慶不得不主動求和,反躬自省之下下诏罪己并遣散各國質子,民間這方又複往日的太平盛世。可誰不知雙方大軍仍對峙于前,這樣的太平終是得過且過。
于四下熙攘的人流及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中,二人牽馬步行于金陵城内。蒙溯此舉雖是沒話找話,可從她那雙充血的眸子來看,确是困得不行。
吳地月前入的秋,夏意并未消退分毫。蒙溯眼下已是走得一頭的汗,誰想原本在前的秦寒息竟特意慢下步子來,非要二人挨肩并行,驚得她瞬時清醒了大半。試想兩個男子堂而皇之地于街面上貼肩擦袖,悶熱且不說,舉止頗是微妙,這可不得再出一折話本來?蒙溯不由跟着蹙了蹙眉,卻也忍了下來。随着路人眼光徐徐而來,素來知禮守節的秦寒息置若罔聞,反是蒙溯越發不自在了開去,苦無眼下無法隻得暗下決心,以後若再與此人同行于吳國街市,想來避是避不開的,至少提前換了身女裝去。
當然局促的不僅是蒙溯,還有那規規矩矩地随行在後的趙端。“嘿,這路真寬敞,又平整,和大理不一樣,你看這賣的玩意兒也不一樣···”好在此刻他為街市兩旁商販兜售的貨品所吸引,自然也不敢叨擾到前頭二人。此番一行三人日夜兼程之下,待至吳國地界是三日後的過午。因着金陵三大主道行人衆多,故先代吳王曾勒令非皇旨或軍令皆不得驅快馬,尤其是王戚宗親及世家之車馬更需為之表率,如無急事便要下馬牽行。
彼時蒙溯聞之深感敬服,想來也隻有如此富庶且愛民敬民之地才能坐擁數量如此之衆的簪纓大族,也隻有真正的清貴門戶才能教養出類如陸白辰,朱儀這般風光霁月的子弟。倘若韓家一如往日之盛,即便秦寒息隻是個普通的族中子弟,也會是被教得舉止端方且于社稷有益,蒙溯環望四下不由歎道。
吳王宮之吉門已陡然在望。
“據我所知你私下從不行吉門。”蒙溯忽而勒馬道。
她遊曆九州,自知一國之吉門,以分隔王室與市井。吉門之“高”非庶人可逾,唯天子同七國諸王可自正門過,如此算罷普天之下不過十餘人耳。餘下的便是有更多講究了,想那地位尊崇如一國王妃,卻也唯有大婚當日坐轎得過。如是之下連同兩側側門都成了以示身份的檻子,于一衆皇親貴胄中僅一朝親王同本國世子可行右側門,即便是嫡出的公子與郡主竟也隻有嫁娶之時才得以行其左,雖是森嚴無趣,尊貴卻一目了然。
反觀身側的秦寒息似乎不大理會這些個···不同于其餘諸國世子自矜于身份,這厮放着吉門不走總領着她翻牆躍窗,今兒卻也不知是吃錯了什藥···
“此處距旁門皆有二裡地,你若是願意,那便老樣子···”
“世子請。”蒙溯翻了個白眼,當即擡手道。
話方說罷,便見早有守将徑直而來,又視若無睹地徑直越了她去,轉而将秦寒息手中的馬缰接下,再看其餘守将早已跪了一地,莫說有二話,就是連頭都不敢擡一下。
蒙溯同趙端面面相觑的當兒,卻也不忘有樣學樣地将馬交于後頭過來的守備。
世子寝殿距吉門尚有一段路,秦寒息卻于沿途的一處偏殿做簡單梳洗更衣之後徑自去了議事大殿。反觀蒙溯,全無做客的局促,這便領了趙端尋了兩個僻靜客房,摸着榻便斜斜一躺,遠比主人家來的松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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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王宮綿延盤踞千餘裡,夕陽西斜,如同重山一般的飛檐鬥拱為餘晖染得金黃,以極盡巍峨之勢屹立于吳越大地已逾千載。
“你這是将了為父一軍啊!”
中年的男聲徐徐傳來,其下口吻不可謂不嚴厲,可真要細聽來卻并無不快,秦寒息肅立在旁雖一臉正色,開口卻是松弛,隻順着話道,“兒子不敢。”
秦寒息随同秦南前來,蒙溯小睡已起,遠遠就見她倚着欄杆正翻看《傷寒雜病論》。此刻她雖着男裝,卻隻将頭發束做一束,未用各類冠簪,如此模樣竟是遠不同于以往。原本明媚張揚的眉目此刻微微垂着,與她平日裡的慵懶散漫不同,竟顯出幾分女兒家的娴靜溫婉來。
蒙溯确是以擅武擅兵著稱,甚至還有風流的名聲在外,以至于世人以為其人粗漏淺薄,可又有誰還記得她的娘親?那個以才名動九州,一時風頭無倆的昭陽公主鄭淑穎,試問她的女兒又怎會是個不學無術之流?
蒙溯有意藏拙,秦寒息卻知她的才情遠在那些附庸風雅的世家小姐之上。熟讀兵書史冊不說,還精于詩書工于禮樂,通曉藥膳之道外,于各地風俗言語禁忌都無一不知。
所以,他從來不擔心博學且善于察言觀色的蒙溯會無法應付同好古書典籍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