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韓子晰。”
蒙溯時常感歎于秦寒息的多面性,他作世子時全然是居高位者的姿态,而身作一軍主帥,褪去了通身的世子派頭,疆場之上如同煉獄修羅,令見者驟生寒意。眼下的韓子晰又是江湖氣十足,少年英豪風發意氣,一派首徒當是如此,蒙溯不經回想起那起郢都初見時的境況,那人又是一身書卷氣,文弱不經風,即使同名同姓,蒙溯都未曾往這方面想去,隻當他是前朝世氏族之後看待。
松青雲身為盟主,年紀不過四十上下,卻是同谷仲真人同輩
他須叫一聲“師叔”的。
“我無門無派,大夥不必管我,他是太乙谷仲真人的高徒,大夥沖他去……”
幾個年輕氣盛的愣頭青卻不管這許多,其間誰人沒聽過這太乙首徒的名号,他們自知難敵,隻沖着這個看着形容瘦削的男子襲去。
“要死要死……”蒙溯素來對這群自诩名門正派卻肆意殺戮的烏合之衆看不過眼,一旦出手皆要茲事體大牽連甚廣,故而這些年來并未在江湖上生出什麼事端來,反不曾想,秦寒息身做世子時不辨喜怒,反而成了這尋常俠客,滿心滿眼的嫉惡如仇,也是,忠烈之後的血又怎會是涼的,蒙溯的顧忌可愛他少的多,既如此,便痛快一把……
“天字劍法,他是劍仙傳人……”
“不可能……劍仙亡故多年,連他兒子都已不在人世了,怎會有傳人?”
前頭說道,這劍仙公孫珏與劍宗谷陽子難分伯仲。而谷仲為谷陽師兄,又是太乙掌門,卻鮮少見他出手,隻聽聞武學造詣絕不在谷陽之下。太乙全宗用劍,唯他一人使的是拂塵,他已過古稀之年,自五歲被送上終南,便隻下過兩次山,一次是朝代更替,一次是戰亂不休,其配劍名曰“蓬萊”,故世人皆知蓬萊出鞘,九州分崩,彼時給的名号便是“劍枭”,枭之一字令人聞之生畏,他的傳人韓子晰,又如何會是善茬。
可他此番對上的是松青雲,彼時的松青雲較公孫珏還要小上幾歲,卻已僅次于其二人,列于第三的位置,這十餘年過去了,眼下正值盛年的他自然更臻于化境。
眼下他們一個是太乙首徒,一個劍仙傳人,對上彼時的千年老三,如何精彩自不用說,幾乎同時所有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以觀這傳奇的一幕。
蒙溯朝雷申比了個手勢,暗衛營遠水救不了近火,且江湖之事不宜動用軍隊,即便是吳國世子的身份也不好幹涉吳地的江湖事端。事急從權,她便以無極門副門主的身份号令此刻身在金陵的所有門徒,無極門同倚江閣皆為殺手組織,以接榜賺取傭金為營,倚江閣的背後是朝廷,吳國斷不會令此勢力滲透,卻默許無極門在吳地活動,吳國富庶,多是重金懸賞,由此在金陵的門徒數量衆多,且都等級不低。
蒙九王爺請借一步說話
秦寒息正是推杯換盞,目光卻是落在了這頭,隻見蒙溯比了個請的手勢,便同阿史那戍冷走出了他的視線。
“秦寒息也好,景容則也罷,更多的是看中你的前朝我血脈,即便是娶了平襄郡主的霍止都利用霍泠然試探一番。可我不一樣,朔方不講這一套,所以我認定的從來都隻是你這個人。”
“他們利用我,我卻也利用了他們幾國的勢力,也算不得虧”
“國與國間的盈虧,你較之毫厘,于自己的,不該好好算算?”
“算不清的,我可不想白費力氣。”
“随你。”
她深知她的身份特殊,是前朝的血脈。确實觀之吳國,感念前朝的世家不勝枚舉,欲翻東軍舊案的氏族也不在少數,若這兩股力量擰在一處,對秦寒息而言便是主戰的絕佳助力。可單這一點還遠不夠令吳王演下這麼一出戲來,令秦寒息這般的人物當局者迷,眼下事态又牽扯上霍止。所以,到底是什麼?讓身邊人對她的态度都産生了轉變,先是蒙彥昇,再是秦南···
對了,秦寒息方說了栖霞山,當初秦南力排衆議将身為罪臣之女的韓妃葬在吳國王陵,便是那栖霞山下。
韓青衣,九城镯,采薇坊···當所有的事物都同她的母親産生了關聯,他們到底是想告訴她什麼?
“你以為明日誰會出手?”蒙溯思緒一頓,卻是秦寒息問向了她。
“不會是霍泠然,也不會是喬言,齊國與晉國,盟友與牆頭草···”蒙溯神色已然如常,開口更是随意。
秦寒息也不在意,饒有興緻地等蒙溯繼而往下說去,“你吳國就如同銅牆鐵壁,他國勢力很難滲透,這點我早有受教,所以也不會是端木殊,那隻有···”
秦寒息颔首。
蒙溯苦笑着搖了搖頭,“到底涉及權錢,便一個個兄不兄,弟不弟的了,想來是你父子間的對話被人聽了去,他怕是要提前動手了···”
“我便也将眼下這虛的實的通通給了你。”秦南的話猶在耳邊,實的他已給了秦寒息,從小到大的偏愛早引得諸公子明裡暗裡的謀劃,隻這“虛的”,更令他們眼紅。
“聽聞吳王殿下同我母親是舊交,且他素來不重門第,如何會同世人一般的偏見,而你在洛陽當街正法蔣煜之事,他又如何看不出你的心思?真當了我是紅顔禍水?”蒙溯說笑着,忽而擡頭,“你看,那身衣裳是我母親的一點念想,而這也是···”秦寒息順着蒙溯的視線看向書有“采薇坊”三字的牌匾,他們這是又折了回來。
“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我的祖婆出身吳國世家,而我母親長居吳國,如此算來我同吳國淵源頗深···倘若我在金陵替她們立下衣冠冢,山清水秀,明月清風,或許他們便可以不用背負着亡國二字輪回投身。”蒙溯何其聰明,她從不認為吳王有意同她為難,隻是居高位者的無可奈何,倘若此番舉秦寒息兵敗,他的諸多行事便能令吳國免受殃及。她完感同身受,“母親她已經經曆過一次了,我不願她再經曆一次。”
“好,屆時我同你一道去迎。”秦寒息答得慎重,眉宇間的悲憫,
“但你同我不一樣,同蜀國燕國不一樣,甚至同魏國晉國也不一樣,你們沒有謀逆,卻有謀逆的能力,刀鋒相對,你便是首當其沖。”
“怎麼回事,怎麼有孩子?”
“這……”
“是末将下的令。”
“殿下切不可生出些婦人之仁,莫要養虎為患。”
“傳我令,将孩子放了,女人放了,老人也放了。”
“殿下!”
“将軍要是擔心養虎為患,大可以于操練上再盡心些!”
秦寒息自是同她一心,阿史那戍冷隻做錢财買賣于此無甚所謂,隻諷道,“在羌方,即便是屠城,亦不殺婦人,不殺未及車輪的孩童,當然你們要做得完備些,我沒意見。”當下隻餘喬言未開口,她的意見當下顯得至關重要。
“本朝覆滅前朝都未行屠城之事,舊時兩國紛争,也僅限于兵事,此番我晉國不擔此惡名,也望諸位自重。”
喬言言辭鑿鑿,不在蒙溯之下,确是一國掌政郡主的風骨,那一瞬,蒙溯所熟悉的喬言又回來了。
“我替你們叔侄二人打些個杏子下來罷。”
“詩經有雲贈以桃李,報之瓊瑤,你這倒好···”秦終于改過口了,秦寒息到底沒白疼這個侄子,關鍵時刻派上了用場。
交趾國的沉香木串,我見你喜玉喜沉香,卻又不愛貼身佩戴,便改做腰佩了。說罷,她忽而想起了什麼,雙頰不經一紅,虧得秦馳尚小,未通人事,這才狀似無事地往下說去,
“贈以美玉,報之良木。”
方踏上東門主道,不想遠遠便瞧着些别樣光景。
誰人不知吳王同燕王皆喜女兒,而秦寒息又是韓妃留下的唯一骨血,吳王自然視之不同。可吳王膝下統共就那麼兩位郡主,吃穿用度自然均按嫡出的規制,燕王更甚,隻趙長樂一女,還是老來得女,光看其性子脾性,就知平日裡是何般光景。秦寒息同秦虞,年紀相近些,且有吳王特意點撥,自然更親近些,秦笙同秦寒息也不過差了六歲,同蒙溯差不多大小,卻同其餘侄輩一般見着秦寒息總歸是怯怯的,不過同蒙溯說些家常,應答得也十分謹慎,想來秦馳當真是個例外,大抵是同秦寒息有些前世的緣法罷。反是那朱三公子健談些,想是随了他二哥朱儀的脾性,不過他到底不是朱儀,既是伴讀,又有同上終南學藝的情義并不是誰都能比的,見秦寒息話越發少了去,心知為何當即草草尋了個由頭散了。
歎息聲中,前程往事湧上心頭——
今日我見了素衣姐姐,不想就一段時間未見,距她懷上孩兒已有三月了,我倒有這意思,隻不過你我尚未婚約在身,說出來實在忍人笑話,隻當玩笑提着一嘴,說是‘最最好她得個公子,我往後便要個女孩兒’。”
“再者父皇是最偏疼女孩兒的,倘若我們三姐妹給他添個外孫女兒,便有禦口親封的郡主名号。你不知素衣姐姐雖有吳王照撫,可在這吳王宮依舊舉步艱難,倘若未來有這門親事加持,于她于她的孩兒皆是一種保障。”
“都聽你的。”
如此看來彼時蒙溯的那句‘護你周全’,在某種意義上并非玩笑。
“阿胭,我不敢休息,在成為世子的頭兩年我甚至不敢合眼,一合眼我就會看見我外爺,他在質問我,既成了世子又借了東軍的勢,為何不翻案?”
“可是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我本想勸你,卻想着我又何嘗不是這般,你尚可以去問問你的舅父,問問他究竟是如何想的,可我連可問的人都沒有了。”
“世人之于女子的偏見,多因于權位。你已然居于此位,便是有德配之,再譬如我,倘若恢複了女兒身份,就不能做這一軍的統領了?”
“弱者揮刀向更弱者,強者揮刀向更強者。”
“我聽聞曹家同拓拔家的祖上原都是前朝遺臣,後追随浔陽公主一路南遷而來。”他口中所述之事,她自然知曉,可現下聽來卻有幾分别的意味,秦寒息究竟想同她說什麼?
“不可能。”蒙溯的眸子倏地明滅,似乎想到了一種令她窒息的可能。
“不可能···”
可是···
曹家同拓拔阖族僅剩兩個幼童陰差陽錯方逃過一劫,而公孫一門更是再無一人。
這一切僅僅都是巧合嗎···
曹家出事時,我也尚且年幼隻是聽聞,賊寇綁了曹章将軍的妻女做挾逼他開城門,曹将軍抵死不從,便當着他的面殺妻殺女,幸得彼時赫遠頑劣,跑來軍中尋父方逃過一劫,卻也眼睜睜德看着母親和妹妹死在眼前,可憐他才6歲,他那妹妹更是尚在襁褓。後來曹家兄弟四人相繼戰死,赫遠便由寡嬸撫至十二歲,聽聞我要去邊關駐軍,又聽聞我招用遺孤,不限年紀,這便藏了身份一路到了我麾下,他于今日列四鎮将軍之一,實則靠的不是祖上的蔭蔽,我也是直至見他冒尖,當了“少年都督”,方才細細探查了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