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伏景光直到後半夜才回到安全屋,在打開門時,被一盞昏黃的小燈瞬間吸引了視線,在這個時間,會靠着燈等他的隻有如月琉生。
電視裡傳來兩人對話的聲音,如月琉生靠在沙發邊,用手墊着頭,等走近了諸伏景光才發現,那雙在昏暗環境中些許發灰的眸子目不轉睛地落在自己身上。
如月琉生像是困極又累極了,強撐着沒睡,看見他也不說話也不動,就直勾勾地盯着。
說真的,要換了别人,一定覺得這畫面很詭異,但諸伏景光隻是走過去,伸手理順他額前的鬓發,如月琉生在溫柔的觸碰中略動了動頭,往前倒在他溫熱的掌心裡,聲音又慢又低:“……我等了你好久,你去哪了?”
他語氣裡帶上幾分不自覺的埋怨,但很輕軟。
“被一些事耽擱了,抱歉,琉生,我不知道你在等我。”諸伏景光的手法像在撫摸某種小動物,他看見如月琉生緊皺的眉慢慢松開,輕聲:“是又睡不着嗎?”
“睡不着,一睡着就驚醒。”如月琉生本想忍着不說——他是這麼決定的,但人站在他面前,理智又忽然下線,于是他接着剛剛那股埋怨的心情,非常自然、又像是有點委屈地:“我最近回來總是看不見你。”
他對諸伏景光瞞着他要做什麼的似乎沒有那麼在意,但對每次回來時,房間裡都空無一人很在意。
可他又沒有立場去抱怨這件事,他自己知道。
但諸伏景光卻很自然地、把這件事當成了自己的過錯和責任,全然接受了這番抱怨,開始和他道歉:“是我倏忽了,下次太晚回家,會先給你發消息,事情也會盡快處理好的。”
如月琉生混沌的大腦因為這句話稍微清醒了一點,這和他們為了安全而互相确認行程是不一樣的,他意識到,這是一個過分親密的承諾。
他忽而生出一種遲來的危險感,為了某條随時都可能被越過的界限。
可他張了張嘴,答應的話說不出口,回絕的話也如鲠在喉。
這太糟糕了,實在是,他太糟糕了。
諸伏景光把如月琉生的神色看在眼裡,沒有點破。他伸手卷了卷了如月琉生裹在身上的薄毯,将他整個人抱了起來。
“!”
如月琉生隻來得及發出一聲震驚的氣音——他的手被卷在毯子裡,伸不出來,隻能維持着一副茫然、惶惑又不知所措的表情,被諸伏景光放在了床上。
沒有反感、沒有排斥、沒有厭惡。這是諸伏景光第二次确定。即便是在事情剛發生時,如月琉生本能地躲避所有人的接觸,也從沒在面對他時露出嫌惡的神情。
諸伏景光想起來那時,如月琉生甯願忍受着不适和疼痛也要和他擁抱——因為把自己放在了太輕的位置,所以經曆的一切都比不上他的心情。
諸伏景光因為擔心那件事造成的陰影而始終裹足不前,但是如果、如果,如果他對如月琉生來說是特别的,是所有人中的例外,就算什麼都不做也好,隻要如月琉生能坦誠地接受他的感情,能明白一件事。
他最在意的人,最在意的是他。
愛人互為半身的緊密的聯系能讓他明白,受傷和死亡都不是一個人的事。
受壓制的欲望被萩原研二的話撕開一道口子,此後每一次起心動念,都在為欲望添磚加瓦。
他會勸說自己,會動搖,會在每一次不被拒絕時,渴求更多的東西。
如月琉生的神情已經從茫然轉變成緊張,他抿着唇,看諸伏景光的眼神像在看什麼很危險的東西,可是又小心翼翼的、帶着不自覺的依戀。
他很緊張、也在害怕,但什麼也沒做,隻是被動地等待着。
諸伏景光在這一瞬間恍然意識到,這個人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拒絕過自己。
如月琉生隻是在逃跑,他不明白愛會織就怎樣的牢籠,卻提前為此感到恐懼——為着這種力量強大,而他又不知道如何面對的東西。對于他來說,愛、死亡和痛苦是一個整體。一個孩子認為自己的父母應該相愛,但他們的相處卻滿是疏離和生硬,兩個人的目光觸及對方時都因此産生痛苦,并不和諧的家庭氛圍伴随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歲月;但當他覺得父母不相愛時,母親又為了父親抛下他死去。于是他的回憶裡隻剩下惶惑、和噩夢般的兩具屍體。
而這一切,構成了他愛的底色。
隔離、痛苦、回避、奉獻。
那天晚上如月琉生訴說曾經的話仿佛還在耳邊,諸伏景光這時才想明白。
如月琉生是個膽小鬼。
他隻是個膽小鬼而已。
諸伏景光已經維持這個俯身看着如月琉生的姿勢好一會兒了,在安靜的房間裡,他甚至能聽見眼前人逐漸有些顫抖的呼吸聲,如月琉生在很努力地縮着身體,想把自己直接嵌進柔軟的床鋪裡。
他看起來為自己剛剛沖動訴說的思念感到後悔。
可是,并不是不說,思念就不存在。愛也是。
“琉生。”諸伏景光看着他,忽而發問:“我對你來說是什麼人?”
“……?”如月琉生正在胡思亂想的大腦突然停頓,他很想馬上回答諸伏景光這個問題,但他搜腸刮肚找出來的所有答案,都有不相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