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戴罪之身,潭楓丹想要回到A市,并沒有那麼容易。
A市某社區矯正機構的調查人員翻了翻她的檔案,為難道:“你戶籍是還留在A市,但是好多年沒回來了吧?在這既沒有親朋好友給你做擔保,也沒個穩定的住處,咱們對你又不了解,很難對你進行有效監管啊?”
潭楓丹聽着對方的意思是要否了,急忙陳述利弊,自己一個單親媽媽帶着孩子在帝都生存壓力大,回來立刻就能入職本地公司。
至于擔保人,潭楓丹還在猶豫.不是不能找阿坤或者“黑刺”幫忙,她倒是有信心隻要她開口,他們會搶着來,但問題就是她開不了這個口。
幫她回到南山客,兩人已經出謀劃策,費了不少力,而且若是知道了她的案底,他們要不要告訴公司呢?
雖說公司沒有明文規定,不能錄用有犯罪記錄的工作人員,南山客偏愛校招和内推,員工大多履曆漂亮,HR此前可能根本沒有處理過這種問題。
故意隐瞞是她潭楓丹一個人的責任,知情不報那就是要連累阿坤和“黑刺”了。
潭楓丹還在糾結中,一個穿着成熟幹練的女人走了過來,驚訝道:“潭楓丹?”
“容钰?”剛才瞥見女人的面孔,潭楓丹覺得有幾分眼熟,但是對方和她印象中的容钰差距太大,她不敢相認,這下倒是能肯定了。
兩人寒暄了近況,容钰問清潭楓丹是來辦什麼業務的,沉吟片刻道:“我給她擔保吧。”
又補充道:“潭楓丹住我家,我是自有房屋,又是和擔保人同住,暫予監外執行期間,我會為她提供生活條件,這樣應該滿足你們的條件了吧?”
還沒等調查人員開口,容钰的小跟班就拉了拉她的衣角,小聲道:“钰姐,咱們是來檢查工作的,這樣不合适吧?”
“我會跟檢察長打報告申請回避,退出這次巡回檢查。”容钰一臉的無所謂。
見容钰是動真格的,調查人員也不再像剛才那樣“微笑服務”,但說話雲裡霧裡不講明白,一五一十給潭楓丹講清楚了要提供的材料,很快完成了執行地變更的手續。
潭楓丹帶着女兒入住了容钰家。雖然不想叨擾,但是當地的社區矯正機構工作人員會不定期上門走訪,核實居住情況,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寶寶真可愛,長得好像你小時候,叫什麼名字啊?”容钰對着硯硯做鬼臉,逗得她咯咯直笑。怪阿姨又好奇地把玩着嬰兒肉乎乎的手掌、腳掌,揉來揉去,好像在測試彈性。
閑聊間,她們默契地不去談過去的事情,因為她們知道彼此都有不願被觸及的傷疤。
容钰沒有問孩子的爸爸是誰,潭楓丹也沒有問容钰媽媽的變故。
和如此心有靈犀的老友聊天,自然是一件十分令人愉悅的事情。潭楓丹放松下來,轉頭無意看到緊閉的房門被推開一個小小的角度,有人躲在門後的陰影暗中窺探,被吓得坐到了地上。
“小小,出來和姐姐打個招呼。”容钰招呼道,一個小小的身影像貓咪一樣鑽了出來,說話奶聲奶氣的。
眼前的女孩骨架小小的,矮矮的,臉上也沒挂着什麼肉,看起來年齡很小,怯生生的,有一種幼獸發現巢穴被入侵的茫然的警惕感。
“這孩子不小了”容钰撇撇嘴:“都上大學了。”
潭楓丹問兩人是什麼關系,容钰神色突變,略帶不自然地解釋了一番表妹來A市上大學,在宿舍住不慣雲雲。
小小張了嘴,像是想說什麼,沒有開口。
容钰的家兩室一廳,原本容钰和小小各住一間剛剛好。這下潭楓丹來了,還帶着娃,盡管她連番推辭,能住客廳就好,小小還是在容钰的三令五申下騰出了房間。
潭楓丹充滿感激和歉意地搬進了小小的房間,整理行李時發現,房間不少地方都落了灰,包括常用的枕巾。
她暗想,這孩子大概很黏容钰,經常溜去容钰房間睡吧,所以對她總是有着一股莫名的敵意。
不過潭楓丹一來,害得人家獨立的房間也沒了,換誰都會對她有意見,她作為大人應該包容。小小喜歡吃什麼呢?作為發小,潭楓丹自然是知道容钰的口味,幾道菜下來,容钰吃得幸福滿滿,連連稱贊“賢妻良母”,小小則是不管吃什麼都面無表情,默默地咽下去。
把什麼事都藏在心裡,小小這一點,倒不像個小孩子。
單身母親重回職場同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經常有過去并不相熟的同事,在走廊裡,茶水間,食堂,驚訝地問東問西。當然,問的最多問題還是,你怎麼變得這麼瘦了?
這種被當成動物園裡的猴子圍觀的感覺并不好受,但是潭楓丹已經學會了自動過濾掉那些令人不舒服的問題,态度真誠,内容敷衍。
除此之外,三年過去了,業界的風向也變了,技術更新換代,作為一個要照顧嬰兒的母親,又要定期去社區矯正機構報到,别說996,潭楓丹連出勤率全滿都很難保證。
不過也有一些隻有她能做到的事情。潭楓丹有過統籌運營一個大型遊戲項目的經驗,所以阿坤作為組長,額外給她增加了驗收外包成果的工作,算是平衡其他人的怨氣。
乙方承接外包公司的負責人又是個老熟人,安迪。他沒戴假發了,任憑頭頂的電燈泡锃亮袒露,再加上中年發福,不管是面貌還是精神狀态,都比三年前蒼老得多。
從明星遊戲制作人混到外包公司,還有什麼比看到仇人落魄潦倒更開心呢?但是想想自己的事業也沒好到哪裡去,潭楓丹就開心不起來了。
好在兩人都覺得尴尬,裝作互不認識,平淡地完成了工作會議,驗收不合格,打回去重新修改。
安迪唯唯諾諾,不敢反駁,反倒是安迪的小助理露出了奇怪的神色。潭楓丹隻當沒看見,開完會直接了當地拒絕了安迪提出的“留下吃個午餐”和“送一送”。
真是不想和這個鳥人再多呆一秒。外包完成的質量也不高,潭楓丹突然為什麼明白大家都推脫做這份工作了,真想回去提議換一家外包公司。
但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這麼久,潭楓丹也懂得了一些潛規則。比如,眼下安迪的公司既然不是靠質量取勝,那麼肯定有些别的因素赢得招标,比如說走了高層路線。
外包公司所在的寫字樓魚龍混雜,标志也不清晰,潭楓丹心煩意亂之下,走了一圈,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點。
會議室的門外,伴随着響亮的拍擊聲,是中年男人的怒罵:“小賤人,叫你得意,叫你嚣張。”隐隐還能聽到女孩的啜泣聲。
這個該死的家夥,還在做這種破事。
潭楓丹猛地打開會議室的門,裡面的場景讓她要吐了。安迪提上褲子驚恐地奪門而出,小助理還癱坐在原地哭泣,裸露的大腿上一片青青紫紫。
“需要我幫你撥報警電話嗎?我可以給你當證人。”潭楓丹掏出了手機。
剛剛還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助理連忙奪過了潭楓丹的手機,像是在給自己洗腦一般,熟練地複述着她的苦情故事。
等着工資養活的爸爸媽媽弟弟弟媳,封建的家庭氛圍,而且沒準他以後會娶我。
感情還是個伏地魔+戀愛腦,潭楓丹無語了。
小助理淚眼盈盈:“可是生在這樣的家庭裡,我沒有選擇,隻能忍受。”
“不去做選擇,也是一種選擇,選擇權永遠在你自己手上。”潭楓丹聳聳肩走了。
求人不如求己。有一個寓言故事,一個教徒去到寺廟,發現觀音像前參拜的教徒和觀音長得一模一樣。
這人問:“你是觀音嗎?”參拜之人答道:“正是。”
這人又問:“那你為何還拜自己?”觀音笑道:“我也遇到了難事,但求人不如求己。”
小助理的困境正如潭楓丹當初所遇到的一般,她想過很多次,為什麼總是我遇到這些倒黴的事情?用别無選擇來麻痹自己的痛苦,如同溫水煮青蛙般,被不合理的規則馴服,甚至為了維持表面上的體面去維護秘密。
壞事如果沒人知道,也就能等同于沒發生吧。
熟料,回到公司,潭楓丹還沒來得及有什麼動作,一位分管渠道和采購的副總反倒先找上門,話裡行間讓她不要因為個人感情因素,耽誤公司業務正常開展,比如說給外包公司的項目驗收故意設限什麼的。
看來這位副總就是安迪走得“高層路線”,被發現醜事後,安迪反倒惡人先告狀了。
潭楓丹聽到這,蓦地大笑了起來,像個瘋子一樣。
“你在笑什麼?”副總被她的笑吓得毛骨悚然。
“笑我勸别人,自己卻不懂這個道理。”
當初胥辛揍安迪時,潭楓丹的第一反應不是感激,不是羞恥,而是憤怒,憤怒秘密被戳破,羞恥于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人前。
所以當胥辛提出為了避免她再次遭受輿論的傷害,用手中的權力直接辭退安迪時,盡管感到揣揣不安,潭楓丹還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安迪後來在網上造謠能掀起這麼大風浪,也跟捂蓋子政策密不可分,畢竟連朝夕相處的同事都在背後偷偷議論。
即使當初使表層維護得光鮮亮麗,内裡還是在不斷地生瘡化膿。
潭楓丹霎時間明白了,她應該去做一件,早就應該做的事情。此前安迪自爆性騷擾的錄音手環,她可是一直小心保存着。
警方對安迪開始立案調查的消息很快也傳回了南山客,副總氣急敗壞道:“你有必要做得那麼絕嗎?安迪隻是犯了所有男人都會犯得錯誤。”
“看來平常您幹得也不少啊,要不跟我一起去警方自首?”潭楓丹上下打量了一眼中等身材的男副總,眼神輕蔑。
“你信不信我開除你?”副總被氣到吐血。
“我看該被開除的是你。”南山客新上任的一把手突然插入了他們的對話,他姓方,是被總公司空降的職業經理人,原本的老大“長俠”被調去了總公司。
副總立刻換了副谄媚的笑容,急忙解釋道:“方總,你有所不知……”
“我有什麼不知道的?你吃外包公司回扣的事情,我一清二楚,賈仁義,你真的該去警方自首了。”方總打斷了他的話,又一臉正派道:“潭楓丹同志敢于挺身而出的這份勇氣,讓我十分欽佩,真是巾帼不讓須眉啊,讓你當一個小小的遊戲策劃實在是太屈才了,必須升職,小潭你是想幹綜合部門還是業務部門啊……”
潭楓丹起初聽得很感動,直到聽到這位方總說道:“小潭,你這麼清正廉潔,我看你接賈仁義的位置挺好,明天你就搬辦公室吧……”才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
就算這位方總再怎麼女權鬥士,也不可能因此給她連升三級吧?這簡直比胥辛當初做得還離譜。
說起來,這裡可是胥辛的領地。
潭楓丹的心沉了下來,試探地問道:“方總,是我們家那位,給你打了電話嗎?”熟絡的态度好像和胥辛還處在熱戀期。
“害,胥總也不說個明白,還說讓我瞞着你,你說這有什麼好瞞着的?哎呀,我是不是破壞了你們小情侶的驚喜……”方總露出了和賈仁義同款谄媚的表情。
果然世界上沒有那麼多正義開明的領導,有的隻是權力碰上了更大的權力,看來又是胥辛在背後“關照”她了,但是這一次,她可以選擇不接受。
潭楓丹的臉上迸發出一個燦爛的微笑:“方總,我想辭職,辭職信明天會正式交給人力部門。”
說完,她就回去收拾東西了,留下傻眼的方總在風中淩亂:“我剛才說錯了什麼?胥總知道了,會不會扒了我的皮啊?我才剛上任啊?”
潭楓丹去意已決,又一次抱着裝着個人物品的紙箱走出公司大廈時,一道身影攔下了她,是安迪的小助理。
這個樸實的鄉下女孩一臉緊張:“你是為了我,才被迫離開這麼好的大公司嗎?”
“有部分原因吧。”潭楓丹歪着腦袋想了想,舉報安迪的事情隻能算一個誘因,即使沒發生這件事,如果知道胥辛又在插手她的人生的話,她還是會選擇辭職的。
看着女孩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潭楓丹趕緊安慰道:“隻占一點點,不對,應該說根本就沒有什麼聯系。”
女孩卻直接哭了出來:“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為我挺身而出……”
看來是越描越黑了,現在潭楓丹在女孩的眼裡大概是,保護她不惜和大公司作鬥争,失敗了還為了安慰她撒謊的殉教式聖徒吧。
潭楓丹不知道該如何向女孩解釋,隻能給容钰打了個電話,拜托她幫忙照顧孩子,然後坐在淚流不止的女孩旁,在她嚎啕大哭的時候,提供可以依偎的肩膀和紙巾。
“如果你不是為了我,你又是為了什麼呢?”女孩抽泣着問道。
的确她是為了什麼呢?潭楓丹自己也不明白,作為一個看淡人情冷淡的社會人,她深知,把自己的傷疤揭開給别人看,并不會赢得他人的信任,挽回自己的名譽,相反,隻是把自己置于帶着放大鏡審視受害者不完美的輿論場,在風口浪尖中迎接唾沫口水仗。
維護自己的權利,從來就不是電影裡的快意恩仇,也不那些廣為流傳的故事裡主角幡然醒悟的高光時刻,它伴随着不解、質意、謾罵、謠言。
即使挺過了各式各樣的攻擊,最後的結果也不一定是你想要的,反倒更像是為了平衡各方的一種無奈折衷之舉,你會無數次抱有這樣的疑惑,淡忘會不會比抗争損失更小。
“因為這是唯一正确的選擇。”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潭楓丹感到全身輕松,她忽然間就能放下追究那些無止境的如果了。
如果當初沒有在那個高中晚自習的間隙,挺身而出,如果沒有和胥辛糾纏,如果沒有生下硯硯,她的人生會不會有什麼不一樣?
沒有什麼如果,因為這些對于她來說都是“唯一正确的選擇。”
後來,潭楓丹很高興聽到女孩聯合其他人受害人一起去報案的消息,有多個受害人出來作證,安迪最終被成功定罪。
潭楓丹查完了銀行賬戶餘額,歎了口氣,接下來隻能靠刷信用卡度日了吧?
“沒關系,以後還有我呢。”容钰攬着潭楓丹的肩頭,鄭重其事許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