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年印象裡,柏克恭是個膽子很大、桀骜自負的人。
她之所以會放心和他同遊江南、并肩于北地,是因為文海平有介紹柏克恭的學業身份,他托他照顧她的出行,她自認擁有信任柏克恭的底氣。
有客人來,寸頭小夥遞給他們兩瓶礦泉水,轉身忙着招待去了。
卓年望着這間冷僻寬闊的租車行,柏克恭僅知她是聞月鳴,意味着他正在和一個“人名”交底——
當面給“人名”的産出打差評、毫無緣由地為一個“人名”搶單付款、邀請一個“人名”來見見他醉酒也不忘的“家”,他的小藍寶。
這不是社牛,這是缺心眼。
缺心眼的男人眼睛腫了,這個皮實愛鬧的寸頭小夥說他“又哭了”。
被軀殼所禁锢的喜怒哀樂都可以從心靈窗口——眼睛中穿梭而過。
詩人卓年仰頭望着柏克恭隐有倦色的眼眸,對他潛藏的情緒軌迹很好奇。
“你為什麼會哭?”她問。
“我說是切洋蔥辣得,你信嗎?”柏克恭眉眼鋒銳,信口胡謅,他不承認。
随手撈過一張椅子,晃了晃測試結實度,擦幹淨上面的落灰,又鋪了層軟和幹淨的白色毯子,搬放在卓年身後。
卓年亭亭玉立,看他一身西裝革履地忙進忙出,幫他擰開礦泉水瓶蓋遞過去,旗袍曲線貼合肩脊,端莊秀雅。
柏克恭耳尖霎時紅透,這還是第一次有女生給他擰瓶蓋,這感覺不賴,這是他可以接受的溫暖。
抿唇道了謝,仰頭大口灌進肚半瓶。
卓年搖搖頭,拂裙擺坐下。
她若有所思,腦回路清奇:“或許,洋蔥是你生活詩篇中的意象,代表你掩蓋的傷心事,我明白了。”
她慢條斯理:“我不會問得太清楚,但如果你想說,我便願意聽,你可以放心和我講心事。”
柏克恭喜歡一個詩人的從善如流,更喜歡一個詩人的洞若觀火。
即便這從善如流令他有一瞬的失落,即便這洞若觀火令他有一瞬的慌張,他還是喜歡,因為失落和慌張來自于她,她在讓他鮮活。
可要他講什麼呢?要他講他後悔那天在書店的神經質,後悔他那天情緒不佳自卑膨脹?後悔他說了反話令她傷心?後悔他不是個東西令她平白無故地遭受惡言相向!
日日後悔,日日心疼,日日去傷心難過——卓年該有多難過?
他不是個愛哭的人,可他令卓年難過了,他做錯了。
他好後悔啊,就算要了斷自己追求她的隐秘心思,就算要杜絕卓年喜歡他的可能,也不能對她說不好的話!
第一次喜歡一個人,他不在意她是誰,隻在意她帶給他安穩暖心的感覺。
他沒被人愛過,得到的愛接來自于自己,自己向外探索時,卻辜負了這份感覺。
“研讨哲學或心理,你和文海平做就夠了,和我說什麼廢話!我說過了,你對我不痛不癢,我還不如去看螞蟻搬家貓咪舔毛!”
柏克恭像個小學生一樣犯錯隻懂遮掩,吼出的刺頭話,落在耳朵裡,都顯得毫無底氣。
卓年握着礦泉水瓶,觀察瓶内的靜水,微微笑了下:“你是名本碩博連讀的學者啊,應該心智堅韌,哲學心理學都無法為你的所思做出解答才對,因為你才是這些道理的締造者。”
她看向他,循循善誘:“我沒有在和你研讨,我是在好奇,是什麼樣的傷心事令你感觸至斯。眼淚幹涸,腫脹仍在,你哭過很多次,這其中有一定的周期嗎?”
柏克恭一身落拓:“你猜洋蔥有幾層?我扒一層辣一次眼睛,我努力扒到最後,想看看最期待的芯,結果芯也是一層洋蔥……”
他蹲在地上,無意識地拿礦泉水瓶去戳水泥地。
霎時想到這是卓年給他擰過的瓶蓋,又連忙拍掉上面的灰,下巴護在上面,愛惜地抱在懷裡。
“洋蔥總會爛掉的。”卓年說。
春風湧進這方遍布金屬與廢鐵的冷覺空間,麻雀鳴叫一聲又飛走,柏克恭右手搭在眼前,遮住浮腫。
“小樂,去給我提一輛最便宜的面包車過來!”
他三兩口喝光一瓶水,水瓶舍不得扔,攥在掌心,站起身岔開話題。
“啊?”
祝小樂忙裡偷閑轉過身,摸摸寸頭一頭霧水。
瞧一眼靜觀一旁的卓年,又看了眼張揚肆意的柏克恭。
漂亮姐姐一身旗袍,看起來就是精緻高雅的書香人士。
柏哥糊塗啊!
小碎步倒騰到柏克恭身邊,戳戳柏克恭的腰,萬分糾結地小聲規勸:“哥,你沒錢了嗎?追女孩也不能用最便宜的面包車啊……”
“追你……”
柏克恭顧忌卓年在場,把髒話咽進肚:“想什麼呢?!柏祖承他老婆明天到B市,這家人要我去接她。”
“這家人”也不會給他租車費,他白手起家掙來的錢他說了算,膈應到他們他才舒心。
當然得挑最便宜的。
最好是破破爛爛轟轟作響,窗口結了蜘蛛網,柏祖承老婆嫌棄到怕衣服都被弄髒,上車三秒就想着下車的那種。
祝小樂明白了,想了想,不忘和卓年解釋一句:“我柏哥很有錢的,姐姐不要覺得他小氣哦,他對他親爸這家人小氣,都是有理由的!”
柏克恭嫌他嘴快:“廢話那麼多!”
卓年朝小樂點頭,沒看柏克恭的目光,因為她覺得她聽到了不該自己聽到的事。
祝小樂去提車了,卻被柏克恭叫住:“等等!”
“啊?”祝小樂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