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很多天,許諾都很少和季書懿見面,在劇組倒是和方方走得更近一點。方方和她的作息很一緻,所以既可以做飯搭子,又可以做寫作的搭子。許諾是那種很自律的人,即便沒有人盯着,自己也會按定好的計劃來安排每日的工作。方方相對來說,自覺性差很多,除非是在項目上,被deadline卡着,不然是不會每日定量來寫作的。所以方方總說她要學習許諾的自律,跟着許諾一起搭檔寫作。
許諾倒是無所謂,她在工作中就是非常典型的摩羯座,不太會受到周邊人的影響,比較沉浸在自己的工作裡。林藍一度開她玩笑,說滅絕師太不應該傳位給周芷若,應該傳給許諾。許諾才是得滅絕師太的真傳,更加絕情棄愛,一心搞事業。
劇組在城西影視城拍到了元旦過完,才轉回到酒店這邊的拍攝點來。到目前位置,絕大部分的場景都拍完了,最後隻剩下一場段紫瑛發動宮變,殺死二哥,逼死父親的那場重頭戲,還有一些需要補拍的小場景。
方方在劇組也沒有什麼事情,過完元旦,就回了北京。劇組基本剩下的“無關”人員,就隻有她了。原本林藍也讓她早些回北京,非要她陪着一塊去紅螺寺求簽。
她想了想,還是想等全部殺青了再回北京。
林藍一方面說她還是死腦筋,一個項目非得跟到底才行,真是要被完美主義打敗。另一方面也笑她,是不是舍不得季書懿。她沒承認,也沒否認。
這場宮變戲已經拍了三天了,卻一直都沒有找到很好的狀态。要不然是人的狀态不對,要不然就是景的狀态不對,很難拿捏。
許諾第四天的時候才過來片場看的。現場燈光老師在調試燈光,道具老師也在按照美術指導的要求一點點重新布置道具。季書懿原本在和段輕舟他們在走戲,看到她來了片場,就走了過來。
“很不順利嗎,這一場?”看他臉上的表情雖是笑着,但好像并不是很舒展。
季書懿點了點頭,看着遠處的天,暗沉沉的,倒是很應和劇中需要的氛圍。不過燈光師就辛苦了,這種天氣氛圍下,人物臉上要好看,打燈光就更加講究了。
“很想抽根煙。”季書懿突然這樣說。他轉頭去找連珊,招呼她過來。
“車裡有煙嗎?”
連珊點了點頭,去車裡拿煙了。
許諾未曾想到,季書懿會抽煙的。她很驚訝。他在她面前似乎從來都沒有表現過這樣的一面。
“許諾,不用這樣看着我。我也會抽煙,在劇組壓力很大的時候,會找沒有人的地方偷偷抽一支。之前拍煙花那部戲,最多的時候一天就能抽一包。”
煙花那部戲就是那次在酒店裡看過的戲,的确是壓力很大的一個片子。他如今這樣輕描淡寫地回憶那些,許諾還是覺得難以想象當時拍攝的艱辛。
連珊從車裡拿了回來一包煙,遞給季書懿一支。
許諾将他手裡的煙奪了下來。
“阿懿,不要抽煙了。”
季書懿身體一個顫動,手指也跟着抖動了。這是許諾第一次喊他阿懿。
“你跟我說說,你演這場戲時的困難吧。”
許諾的私心裡,就是很不希望他抽煙。可能就是因為聽他講過當時在拍攝《煙火消失在九月》那個戲時候的艱辛,更加不想讓他用這樣寂寞的方式來排遣壓力吧。
“這場戲,對我來說。很難……”他似乎有點難以啟齒,“我很難入戲,進入到那個情境中,想象自己真的要殺死自己的哥哥,還有逼死自己的父親。”
“為什麼?”
這場戲并沒有什麼特别違背人倫的地方。許諾在設置人物的時候,特意還交代了段紫瑛并不是大理王的親生兒子,所以他與段輕舟之間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手足相殘,隻能說是政見不同,派系相争。他逼死大理王,那更是很合情理的情節。曆史上,玄武門政變一直都不少有,為了奪取王位的流血犧牲更是數不勝數。許諾有點不太理解。
季書懿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可能是一種害怕。害怕入戲,這場戲會讓我想起我的父親。”他隻是說了這些。
許諾記得他曾經隐隐約約跟她說起過他家的事情,他是一個被父親“抛棄”的孩子。所以,他的害怕,許諾理解為,一種對于父愛的珍惜。
他是一個沒有享受過父愛的人,而劇中段紫瑛雖然也是被親生父親抛棄的人,卻并未因此缺失過父愛。大理王對于他與段輕舟,從來都是同樣厚愛。所以面對這樣一個父親,季書懿也會覺得逼死他很無辜吧。
許諾看他這個樣子,心裡突然有種心疼的感覺。她隻是在他轉過身去準備開拍時,拉住他的衣袖,告訴他,“阿懿,你隻要忘記你自己,你是段紫瑛,你會入戲的。我相信你。”
那場戲拍到夜裡很晚,許諾在片場也一直等到很晚。
在這個最後的場景裡,他逼死了劇中的養父大理王,抱着他的屍身哭了許久。空空的大堂,外面橫躺着的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段輕舟,裡面躺着的是對他寵愛有加的養父大理王。他看着這兩個與他最親密的人,倒在自己的面前,鏡頭一步步推進,他卻早已完全忘記了鏡頭的存在。那種空蕩蕩的情緒,得到了天下卻失去了所有的情緒,都在這個瞬間爆發出來。
在導演的視角,到最後,季書懿演出來的這個效果其實是遠超過他想象的。季書懿原本演技就很好,這個鏡頭更是比之前最好的表現還要好。現場所有的人都被他的爆發力震驚了,那種劍指父兄奪取天下的氣勢,和失去父兄後臉上的悲哀與寂寞,将權利與人生的矛盾對立,展現得格外地好。淩導對這出戲特别特别滿意。唯一的問題,可能是季書懿入戲太深了。這場折磨了所有人整整四天的戲,也是加倍折磨了季書懿四天。
許諾一直在導演的監視器後面看着,看着大殿内季書懿紅着眼眶,在父親面前坦陳自己這麼些年來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感受,那種對于權勢的野心和對于身世命運的悲傷在他身上混合,有了一種奇異的破碎感。
他本是很淩厲的眉眼,卻在這一刻看起來,隻覺得如一張紙那樣蒼白,脆弱。沒有人敢上前去打擾他。他伸出手,輕輕地将父親的雙目合上。那一刻,一滴眼淚,又一滴眼淚,滴落在他自己的手背上。眼淚好像是火,将他的心也灼燒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窟窿。
隔着鏡頭,許諾隻覺得眼前所看到的這個段紫瑛,就是活生生從她書中走出來的段紫瑛,和她平日裡見到的季書懿差别太大了。這大概就是演員這個職業的魔力吧。入戲與出戲,一念之間,仿佛是一個屏障之隔的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