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巧的是,與之相對的同一秒,零點的寺院鐘聲剛好敲響了,回繞在人聲鼎沸中。
關恩看着他的眼神,顫了顫眼睫:“新年快樂……大哥。”
謝寅白垂眸直直地看着她,眼神卻一點旖旎都沒有,有點冷,慢慢地将關恩變得提心吊膽,甚至有些後悔,剛才是不是不應該在鐘聲敲響時搶話祝福,又或者,不該叫那聲“大哥”。
以緻于兩人此刻仿佛逆流在向前歡呼的人海中,太過沉默。
“上車。”
關恩愣愣地,似乎有些回不過神。反應過來後,臉頰也一片紅通通的,連忙扯住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地上了摩托後座。
不曾想,剛要放下抓住他衣服一角的手,卻聽到謝寅白的聲音。
“你是不是很怕我?”
謝寅白戴上頭盔,好看的桃花眼藏匿在黑色護目鏡後,鏡面閃了下冷光。
關恩由衷地搖頭,但手上已經緊張地放了下來抓座椅。
這次謝寅白沒有再說話,直接抛給她一個備用頭盔,這個頭盔很大,戴上之後完全罩住了她整個頭,也擋住了視野。
開了沒多久,關恩就因為沒有什麼安全感,偷偷地扯住了一點他後背的衣服。
透過黑色的護目鏡塗層,他們穿梭在飛速倒退的兩邊植林中,一點點靠近又遠離那些挂滿了紅燈籠的樹木。
像極了宮崎駿動畫中才會出現的場景。
關恩沒有問他要帶她去哪裡。
但下了車,解開頭盔才發現……原來他是送她回謝宅。
甚至都沒有留給她開口說話的機會,謝寅白頭也沒轉地就又駛出了摩托,轉眼就不見車影和人影。
不過,關恩的心情很好,好到有些複雜,因為心中一直洋溢着那個困惑。
她在謝宅住了半年,從來沒有見到過謝寅白的父母,似乎是各忙各的,已成了常年不在家的常态。
連謝寅白本人也都很少着家,她從宏叔的口中得知過,謝寅白上中學開始就一直住在謝母的房子裡,宏叔偶爾會過去給他送東西。
正巧,關恩進門的時候看見何姨在副樓玄關處跟人說話,遠遠地就聽到何姨似乎抱怨了一句“哪有不想媽的孩子喲!”
她等另一個人走開後才上前,小心翼翼地問出來:“何姨,謝先生和太太他們都不回來過年嗎?”
何姨轉身差點吓了一跳,拍着自己的胸脯,慢慢道:“都去美國了!哪裡有空管家裡的事情哦!”
關恩心裡沉了些,有點悶:“他們都去美國陪…小少爺了嗎?”
謝光耀的小兒子比自己小一歲,但不可能喊弟弟,也不想禮貌地表面叫哥。
何姨神情變了下,語氣古怪:“你可别在大少爺面前這麼說,大人的事情你不用管……但有個事,小少爺是先生跟後面結婚的阿姨生的,他跟大少爺不咋熟,千萬别在他面前提這個。”
說完,也不看她什麼反應,拍了拍她的胳膊催促道:“快去洗澡吧,現在這麼晚了。”
關恩聽話點點頭。等洗完澡出來公共陽台晾曬衣服的時候,卻不小心撞見何姨跟之前聊天的那個老婦人坐在花園散心。
老婦人問何姨怎麼失眠了。
關恩藏在柱子後面,也不敢伸手曬衣服了,聽到何姨連連歎氣:“你說我怎麼睡得着?這個家被他搞得支離破碎的!連個家樣都沒有了。”
何姨在謝宅工作了三四十年,是親眼見着謝光耀結婚、生子,又離婚、生子。
其中的關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也是難得留在謝宅過年,卻過了一個最不像年的年。
老婦人似乎也歎了口氣:“有什麼辦法,我們看着大少爺長大的,他小時候過成那樣,也要先生多照顧他才行啊……”
“别說這個,說到就來氣!”何姨說,“你自己看,這兩年根本就沒見過三次面,連救了自己親生兒子的恩人孩子都沒來見一下!哪有這種人……”
一直到關恩站得腿腳發麻,何姨跟那個老婦人才終于起身回房,還能聽到來走越遠的一聲“造孽啊,造孽!”
關恩等不再發麻才調下電動晾衣架,緩緩消化起剛才聽到的信息量。
謝光耀是三十六七歲才有了謝寅白一個獨子,這個年齡在那個時代已經算是非常遲的晚婚,但因為初戀情人始終不被家裡認可,兩人分分合合,謝光耀又忙于事業,最後是對方先狠心結婚,要跟他斷個徹底。
這之後半年的光景,謝光耀才接受家庭聯姻,跟謝寅白母親很快領了證,結果孩子出生沒多久,謝光耀和初戀情人開始暗度陳倉。
最後鬧到離婚也是因為這樁婚外情惹出來的私生子,謝光耀不想這個生出來的孩子會被人戳脊梁骨,立馬就把初戀安排到國外生活。除了老宅這些人,沒有人知道謝牧原來差點是婚内私生子。
初戀當年的那段婚姻隻存續了一年,和謝光耀重新在一起之後,哪怕沒有領證也有自信永遠是一家人,這些年也始終是他們三個人一起在美國過年。
驟然間得知了謝父的情史,關恩卻對這段故事中一直以來的隐形人物更加酸澀難耐,明明謝寅白才是根正苗紅的婚生子,待遇卻都不似親生的。
再一聯想到當初謝牧一出事,謝光耀就迅速把人送出國外念書,讓他在那邊定居,對前妻生的兒子卻一直不聞不問。
人的心,真的能偏到這種地步嗎?
十五歲的關恩對這個世界有太多疑問,太多不解。但沒有人能告訴她答案,就好像她父母也沒有告知過她便倉促離世一樣。
于是大年初三那晚,終于第一次見到謝父時,關恩态度沉默了許多,連道謝都幹巴巴的。
那天晚上,謝寅白也回到了謝宅,最後一個入席,幾個人一起吃了頓海鮮大宴。
但也是那一天,關恩睡到前半夜就開始格外地呼吸困難,艱難地起來之後,想找人求助都難,能正常吸入的空氣太稀薄了。
倒在走廊的時候她差點以為自己也要死了。
那時家醫還外出了,幸運的是正好謝寅白在家看到了,即刻送她去了醫院。
關恩醒來就睡在醫院了,因為意識模糊,那晚的記憶已經不太清楚,還是從何姨的口中得知的。
康複之後她抽血驗了所有組型的過敏原,除了血淚教訓的海鮮過敏,她還對花粉和貓毛狗毛過敏。
而過了一周,關恩才後知後覺,别墅裡和她的房間裡都沒有花的留存痕迹了,她還納悶過屋裡的香氣是不是換了一種淡的,鼻子終于不打噴嚏了。
直到很久後她才明白,這隻能是謝寅白的吩咐,畢竟在老宅,話語權從來隻屬于他。
因為這一場過敏,關恩還耽誤了寒假作業,距離開學隻有短短三天,她連夜補,但是有些難度高的題目根本不會做,隻能空着。
班裡也沒有其他人會。喬一佳跟她用企鵝聊天時,提議她可以去問問謝寅白,或者先空着等到開學來補。
關恩從來沒有抄過别人的作業,從小到大就是個沒出過錯的乖學生,此刻猶豫着,卻剛好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回來。
謝寅白進門後徑直去了自己的模型房,出來時還見到關恩一副想說話又不敢說的樣子,他沒管,淡淡收回瞥的那一眼目光就要出門。
關恩猶豫很久都不敢開口,在他進房間之後甚至低下頭,打算準備死磕不行就換另一個科目。
謝寅白即将跟她錯身而過時,女孩細細小小的聲音叫住了他。
不過卻是小心翼翼地告訴他:“大哥,你的衣服擦破了。”
關恩剛說完“如果要找家醫的話得等”,話至一半就頓住。
——謝寅白停住腳步,神情懶懶地顯出幾分興緻。
關恩撞上他的目光,慢半拍地說完:“等……他回來。”
謝寅白懶懶勾唇笑了下,“你會擦嗎?”
心跳得太快。關恩差點沒聽清他說了什麼。但聽清之後即刻懂了他是想讓她幫自己擦藥。
然後微微垂了下眼,神情忐忑地把自己的需求亮出來。
“我幫你擦,你可以教我寫題麼?”關恩乖巧道,還不忘叫他:“大哥。”
謝寅白無所謂笑笑,會講條件了。
其實就算謝寅白不答應她,關恩也沒想過拿這個當交換條件,無論答不答應,她都會幫他擦藥的。
或許這是屬于暗戀者的一種試探。
總是想着,能不能往他的世界裡再多走一步,能不能再靠近一點點。
試探之後,要麼萬劫不複,要麼……貪得無厭。
這一晚,謝寅白留下給她講題,她卻沒有如願幫他擦藥。
謝寅白進門便發現關恩對着一沓試卷發難,感覺她成天焉了吧唧的,沒想到還能對一個題目這麼倔,但教起來發現她基礎知識很紮實,一點就通。
教完全部數學科的題目,才過去半個小時。
謝寅白沒有多停留,直接放下筆走了,也沒提剛才讓她幫忙擦藥的事情。
關恩卻全然沒有讓人吃虧的道理,哪怕謝寅白本人并不在乎。
次日她偷偷從何姨那裡得知了謝寅白的一項喜好——他竟然愛吃甜品。但很挑剔,奶油必須現打,甜度多一分都不碰。
練習了一整天後,終于趕在寒假結束前的最後一天,謝寅白回家的時候,捧上了她做得最完整的一個草莓蛋糕出來。
放下蛋糕時,手還是酸到發抖的,她連續兩天一直手動打發鐵塔奶油,還好堅持住了。
“大哥,謝謝你前天教我做題。”關恩說話慢吞吞的,說到一半耳朵還莫名其妙變紅了,怯怯地看着他:“如果你不能接受它是回禮的話……那也可以當做給你的補償。”
謝寅白看了眼草莓蛋糕上新鮮的奶油和水果,蓦地,朝她傾身湊近。
關恩的心跳一刻驟停。
慌亂中,移開閃躲無能的目光,以為他要問是什麼補償。
但少年玩味地打量了她兩秒,聲音耐人尋味:
“你打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