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明鑒,然聖賢之師也曾說過,‘富之而教之’。”崔捷音沉吟片刻,便開口不卑不亢地反駁道,“古往今來,但凡是太平盛世,河清海晏之景,裡面的百姓沒有不富裕的。民富,則國強。”
“逐利乃是時代所驅,并非罪過。”她挺直身子,目光炯炯,“若是能夠以‘義’來引導它,‘利’亦能夠為民所用,為國所用。”
廖石磊看向她,撚胡須的手頓了頓,沒有開口。
“況且今日聖上廣開商道,也是為了能夠活躍民間經濟。”崔捷音見用聖賢之言無法說服對方,索性搬出來皇帝。
就算是幾千年前的聖賢君子站在這裡,也敵不過皇帝的金口玉言。
“小生認為,若是能夠将商賈加以引導,引其正道,也是為國為民的喜事。”她最後,又繞回到自己的論點上。
“但賈人之行,何曾有義?”
廖石磊的目光微凝,手指輕輕敲着桌案,再度反問道。
“為富不仁者,貪得無厭者,比比皆是。若是繼續放任其擴張,豈不是助長了歪風邪氣,反倒成為國之禍患!”
崔捷音又是一拱手,每當她想要反駁别人的時候,禮節總是做得格外到位。
“廖大人的顧慮,小生也能夠理解。”
她不否定廖石磊的想法,但她也有自己想說的,“但治國之道,并非一味禁絕便可高枕無憂,而是需要加以疏導。”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崔捷音喜歡引經據典來委婉說明觀點,“商賈者,恰似這水流動。順則澤被萬物,阻則泛濫成災。”
“若是朝廷專門設置規矩,立明法度,令賈人們能夠取利有道,生财有序……”她抿唇笑道,“想來私利也可轉為公義。”
聽了她的話,廖石磊眉頭漸舒,眼眸裡露出思索。
“聽你的話,倒像是已經想出來治理的法子了?”
若非胸有成竹,那就是隻會紙上談兵,誇誇其談的花架子。
“正是。”崔捷音面容沉靜,緩緩道來,“小生以為,朝廷若是能夠在城中單獨空間進行小民生意,則為集市,與居民住所分離,再規定攤位地點與租賃費用,派官員定時巡查以防止有人私自霸占。”
“如此一來,不但能夠為國庫增益,又能夠讓商賈在規則的限定中安守本分。”
她又靈光一閃,補充道,“若是再輔以市集自治,令各大商會制定好各自的規矩,則其所為,令行禁止,使其不得不自律起來。”
頭頂的燈花忽然爆裂開來,倒映在崔捷音的眼眸裡,燦若星辰。
“如此一規範,不但能夠保障賈人的利益,更能夠有利于民。豈非兩全其美?”她輕挑眉,流露出少年風發意氣。
聽罷,廖石磊的眉頭已然完全舒展。
“你說得倒也入情入理,若是果真如此,或許商賈真的能夠成為朝廷之利器,助我大燕興國富民,繁榮昌盛。”雖然她的想法并不是沒有可以指摘之處,比如京城規劃更改、政策推行之難,但廖石磊更看重她有别于世人的觀點。
崔捷音見自己似乎已經說動了他,心中頓時一喜,露出笑容後又收斂,謙恭道,“正是這個道理。”
“唯有義利并行,方能長治久安。若是一味禁商禁利,民無出路,國無生機,恐怕反倒會生出更大的禍亂。”
廖石磊沉思須臾,忽地拊掌輕笑。
“都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看到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敏捷多思。”他的目光比旁邊的燭光還要柔和,感慨道,“實在難得。”
見崔捷音依然恭敬地站着,他起身招呼道,“夜深露重,路途昏暗,今夜不妨就直接宿在府上吧!”
“多謝大人。”崔捷音拱手行禮後,這才落座。
“小生今日遲到一事,實在有愧。”她舉起酒杯,抱歉地笑笑,旋即一飲而盡。
“廖大人傳信與我,想來也不是單純為了論辯‘利義’之事。”崔捷音用衣袖擦去唇角的酒漬,眼睛黑亮。
廖石磊看着她,思緒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多年前的一個午後。
當時見她,也是一樣的神采奕奕,即使年歲尚小,也令人過目難忘。
細細算來,十幾年間,這還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你的病還是不大好嗎?”
看着崔捷音明顯比成年男人纖瘦的身材,廖石磊又忍不住撚須。
“娘胎裡的病,治不好。”
崔捷音垂頭,盯着自己衣衫上不知何時濺上去的泥點子,回答道。
“春闱連考三天,你如此弱不禁風,哪裡捱得過去。”廖石磊微微歎息。
雖然有過人之才,但身體這般不康健,難免在考場上傷神,影響發揮。
“多謝大人牽挂,”崔捷音拱手,“小生一定養好身子,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尋找崔明安。
“待你高中……”廖石磊忽地欲言又止,生硬地拿起酒杯終結話題,“還是以後再說罷。”
崔捷音摸了摸後腦,不明所以。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殘餘的水珠從飛檐上一滴一滴漏着,仿佛是在記錄時間的無聲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