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
夜色已經有些暗下來,就連蟲鳴也比白日響了。
崔捷音走過石闆街道,停在一處高門大院前,思緒輪轉,想到今天收到的邀信,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叩了叩朱門上的銅環。
大門吱呀一聲,從裡面打開,一個看着很機靈的小厮将她上下打量一眼,并沒有露出多餘神态,隻問她姓氏,崔捷音答了,便被迎入。
屋檐下的角燈明亮,映照着地面上的水光,崔捷音的纖瘦影子綽綽。
此番前來,她冒充的是兄長崔明安的身份。
畢竟兄長入京,除了為自己考取功名,更有的,是為了這位大人——當今聖上親封的開國功臣,左相廖石磊。
她一連數日找不到兄長痕迹,不知怎的,好端端的人竟如石沉大海,但會試重新登名造冊在即,她輾轉思忖,還是決定填上崔明安大名。
三年一選,若是錯過,兄妹二人的仇,如何得報?
找左相大人幫忙?
簡直癡人說夢,她于左相無親無故,加之身份懸殊,如何有理由求助?甚至還需盡力展現自己的作用才是真。
她稍整衣冠,跟在小厮身後。
“廖大人已經等候多時了。”對方低聲道,一邊替她打開另一扇有繁複雕花的門。
崔捷音點點頭,不着痕迹地撫了撫自己貼身放着的密信,深吸一口氣。
屋内卻并非燈火通明,隻是在門口和桌上各放着一籠八角玲珑燈,燭火幽微。
正坐在堂前的,是一名身着藏藍常服的中年男人,方臉尖耳,眉須俱長,在忽閃明滅的燈光下,看起來倒有幾分慈眉善目。
見崔捷音走來,他不緊不慢地開口道,“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刻。”
外面的雨不過蒙蒙,還不到能夠阻礙走路的程度。
“崔公子學識淵博,但對于最基本的守時,似乎卻有所松懈啊。”廖石磊端坐高位,眼眸低垂,看也不看立在下面恭敬行禮的崔捷音,似乎不願再談。
眼前人堪堪半百,且未着官服,但仍威勢勃發。
“未按約定時間拜訪,是小生的不是。然絕非故意遲來,”崔捷音頓了頓,斟酌着自己的言辭,“實在是路上遇事耽擱了,還望廖大人海涵。”
“哦,何事?”
聽到對方這樣問,崔捷音暗暗松了一口氣。他既問了,就說明此番見面并不是沒有回旋的餘地。
左相大人面上威嚴,實際上還是願意給自己機會的。
“小生在來的路上,遇到有兩個商販因為擺攤位置的事情,發生了争鬥,現場頗為混亂。”崔捷音三言兩語,将剛才的見聞說與男人聽。
“一個擺攤之位,竟然引得雙方如此大動幹戈。”廖石磊擡手撚長須,微微蹙眉,“如此紛亂擾民,誠非良态。”
當今聖上寬厚,才沒完全禁了這些小民生計,然京城内十個人裡有八個都非富即貴,這種亂象實在不可。
他又看向崔捷音,眼眸裡微微閃光。
“既然你剛才也見到了門口的小販,”廖石磊意有所指道,“今之商賈大多利心熏目,為點蠅頭小利便可争到頭破血流。既如此行事乖張,全然置禮義于不顧,何以不禁之?”
商人利欲熏心是多年來主流的觀點,前朝更是嚴格限制小民經濟的活動,但聽到他将這件事上升到如此高度,崔捷音還是輕擡眼睫,往下福了福身,神色更加恭謹。
“大人所言極是,”她先将謙卑的姿态擺足,随即話鋒一轉,擲地有聲道,“然小生鬥膽,以為商賈逐利,亦乃人之常情。”
利益和禮義之間的矛盾,恒古有之。
但以治國角度來看,其實不是去消除任何一方的存在,而是從這兩種相反且相似的矛盾中找到平衡,利用好二者的優勢。
如果單純集中在利和義的一面上糾結不已,未免顯得管中窺豹,視野狹窄。
利,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怎可因為難以兼得就放棄了呢?
“你有何想法,不妨一并說來。”廖石磊聽出她話裡的情感傾向,眉頭一挑,臉色毫無緩和迹象,但卻肯聽她一言。
“之所以會出現煩擾,并非商賈逐利之罪,”崔捷音微微一笑,不疾不須地提出自己的觀點,“而在于無序。”
“你的意思是官府管制不力?”廖石磊敏銳捕捉到她話外内涵,尖銳地提問道,語氣饒有興味。
崔明安眼下還沒有考完科舉,更沒有得授一官半職,民罵官可是觸犯律法之舉。
她為自己捏一把冷汗,但仍徐徐道來:“小生不敢,隻是大人,正所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是将商賈治理得當,其利必然可以濟國。”
“反之,若全然禁之,恐怕民生艱難,國家亦會失去繁榮之機遇。”她低下頭,認真道。
“濟國?”聽到她的解釋,廖石磊面色頓時變冷,輕哼一聲。
“自古便有‘君子尚義,小人尚利’之說,昔日聖賢君子何曾說過‘利’可濟國?”他瞥一眼雖穿着簡約,但做工面料無不華貴的崔捷音。
廖石磊知道對方的家世,出自江南泗州,也是富庶之地,奈何商賈出身。
若非聖上有意拓寬科舉來源,像崔捷音這樣的人,無論如何汲汲營營,子孫後代都無法踏入仕途一步。
“商賈貪欲無度,唯利是圖;若是以此濟國,豈不擾亂國法、敗壞綱常?”廖石磊步步緊逼。
面對他的诘問,原本還有些緊張的崔捷音反倒少了些顧慮。
論詩文她不擅長,但自小與巧言善辯的流華一同長大,眼下狀态來了,她現在隻想要和對方辯論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