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件定不會無緣無故扔到署前,現下刑部在辦的,又在京城裡廣為流傳的案子,隻有縱火案。
這句話,恐怕便與齊濂,與他們手中冊子有關,白骨成灰是在指齊濂麼?那黃檗失色呢,黃檗染成黃冊,若失了色,會是何物?
白冊?
“白冊。”
顧允擱下茶盞,開了口。
蘇曉忙道:“大人也覺着是白冊,可白冊又是何物?國朝從來隻有黃冊,青冊也不過是留在縣衙的黃冊,大人聽過白冊這一說?”
顧允道:“你日前說冊子是實征賦稅冊,是以為它仍是黃冊,而青浦縣衙,是妄自在黃冊上改動了賦稅。”
蘇曉不由攥緊了手:“大人想要說什麼?”
“若是全然另造了本冊子呢?”
全然另造了本冊子。
蘇曉渾身一凜,陡然晴空裡打下一個焦雷,震得步子都一踉跄。
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國用足方得長治久安,她從讀書始即知,賦役者,自古國之大事。
是以,洪德帝才會耗費整整一朝工夫與數千數萬人心血,丈量土地,清查人丁,編纂黃冊,有了黃冊,方可憑田地家産多寡分配賦役,才不至使富戶薄力貧家死命。
而鄉紳富戶廣據田産,自不肯将真實數目上報,縣府官員由朝廷派遣,經辦實務的胥吏卻多是地方之上父子相傳,鄉紳便與胥吏勾結,将自己的田産飛灑詭寄,使小戶代為承擔賦役。
所以蘇曉知道,黃冊免不了有假,但縣衙中若有另造的一本冊子,即是在說,黃冊已找不出幾處真了。
可胥吏絕對沒有另造一本冊子的膽子,隻能是青浦縣官,他們原也已與地方鄉紳沆瀣一氣,默認黃冊盡僞,私造青冊己用,最終,使青浦貧苦百姓,反而還要為鄉紳富戶交稅。
所以,是因為白冊在青浦早已有之,而齊濂在繼任後得知真相,不願同流合污,将要觸動太多人利益,才至白骨成灰?
“不對!”
蘇曉猛地擡起眼,嗓音出口,急厲得自己都聽不出:“齊濂案由嚴瑞松經辦,當時在都院,一言一行,也可見他知情,可他若知情,怎會為青浦鄉紳隐瞞?倘若真有白冊,如此彌天之罪,他身為應天巡撫,豈會不知?!”
“何為鄉紳?”
何為鄉紳?
蘇曉喃喃念了一遍,在朝為官,在野為紳,故稱鄉紳。
眼中狠狠揉入砂石,泛起凄然血色。
她不該忘了,官紳本一體,所謂士大夫。
朝官來日也會成為鄉紳,而鄉紳的子孫,不必勞作,衣食充足,又可讀書入仕,再為朝官。
這方是切身相關世世代代的長遠利益,不報方最好。
蘇曉忽而悚然,真的隻有一個青浦有白冊麼?蘇松膏腴之地,甚至整個南直隸,到底會有多少白冊?
到底會有多少白冊?
朱樓閣裡經書琅琅,有仁有義。
黃土壟上嬰孩哀啼,無父無母。
這便是她如今置身的世道麼?
值房内炭火燒得極熾,蘇曉竟陡然覺着冷,顧允坐在案後,卻是從始至終一平如水的神情。
“大人,”蘇曉怆然望着他,“世事如此,大人當真一點也不覺驚詫麼?”
顧允不言語,将咨紙推了過來,蘇曉上前收了,顧允道:“兩日。”
蘇曉應了聲“好”,行禮告退,走到門扇前,才發覺他說的是兩日。
蘇曉拉開了門扇,兩日就兩日,他既說兩日,必有他的道理。
午後散了衙,蘇曉去了朝前市。
家裡沒食的事她還記得,想找個鋪子買些米面,隻是一路都禁不住在想紙條的事,米糧鋪子似乎一家也沒見着。
不期忽有人在肩頭一拍。
蘇曉吓了一跳,回過身,笑吟吟一張臉映入眼簾:“蘇子熙,想什麼呢,我叫了你好幾聲了。”
蘇曉笑着一拱手:“謝司業。”
謝彧笑道:“我可從未在朝前市上見過你。”
蘇曉說了買面事,謝彧一點頭,折扇掣出朝近處樓閣一點:“不急,不如先到清江樓吃個飯。”
折扇襯氅衣,實在是有些怪的,然是謝彧,便是幅雪裡芭蕉畫。
蘇曉笑着擺手:“無功不受祿,謝司業好意我心領了。”
謝彧笑眯眯的:“禮尚往來,上回不是方請了我喝茶?”
蘇曉手搖如風:“無足挂齒,無足挂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