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嘉帝深吸一口氣:“你說,該怎麼辦?”
盧宥在地上挪過身子,向着慶嘉帝,怆聲道:“萬歲爺,白冊從江南送過來了,那八百萬石稅糧,讓他們補交。”
慶嘉帝冷笑一聲:“朕讓他們繳,一個個都要口誅筆伐,說朕是與民争利的昏君了。”
“萬歲爺!”盧宥沉聲道,“他們先弄出了白冊,昏墨賊殺,臯陶之刑,萬歲爺是聖主,他們不敢!”
“糧不夠呢?”
“糧不夠,便折銀交。”
“何時繳齊?”
“兩年。”
慶嘉帝不再開口,轉身走回了禦座,略一擡手,呂義捧着一個素匣送到盧宥眼前:“盧首輔,你打開瞧瞧罷。”
“盧宥,”慶嘉帝的嗓音傳了下來,“你是老了,老了,不要就老糊塗了。”
匣子已打開了,一柄鐵鑄的戒尺。
戒尺,師以戒生,父以戒子,鐵,不僅可鑄戒尺,也能鑄刀。
盧宥遍體陡然生了冷汗,沉沉叩首道:“萬歲爺,臣謹遵萬歲爺教誨。”
盧宥走出了大殿,廊下,張蘭階向他一揖:“盧閣老。”
盧宥點一點頭:“進去罷。”
顧允也向他一揖:“盧閣老。”
盧宥也是一點頭,看了他一看,走了出去。
張蘭階解了氅衣入殿,跪地行禮。
慶嘉帝淡淡道:“你當了幾年裕王邸的講師了?”
張蘭階深深垂着頭:“回萬歲爺的話,十六年。”
“十六年,”慶嘉帝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張學士,你給朕教的好兒子。”
張蘭階以額觸地:“萬歲爺,白冊一事實在駭人聽聞,臣當日得知,不敢輕信,況倭患未平,臣唯恐一舉不當,江南緻亂,所以不敢貿然進呈主上,而後事遽變,實在臣意料之外,臣便更不敢輕舉妄動。”
慶嘉帝冷冷一笑:“白冊不出,江南便不會亂了?”
張蘭階徐徐道:“萬歲爺,江南多官田,蘇松猶甚,臣竊以為,一幹貪嗔皆出于此,若能将官田民田賦稅均平,自此不設官田,田多者多繳,田少者少繳,方解民困。”
“蘇松官田,可是祖宗定下的,祖宗之法,朕如何能悖?”
“臣愚見,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賢也,為其不可得而法。”
“你辦得成?”
張蘭階叩首道:“臣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殿門又開了,顧允向張蘭階一揖身,解下身上氅衣,進了大殿,兩個小黃門正要合上殿門,慶嘉帝擺手道:“開着,透一透氣。”
兩人連忙将門往兩邊推開,垂手立到廊下。
不一時,慶嘉帝的聲音傳了出來:“刑部和北鎮撫司的卷宗,朕看過了,你給嚴瑞松和南直隸一幹官員,拟的都是大辟之刑?”
清沉的聲音答道:“臣是依律拟的。”
“朕知道,按律,他們是該死,可按例,他們罪不至死。”
“依律依條例,本無定法,臣以為,此案當依律。”
“一氣殺二十二個官員,國朝百二十年也未有了,顧允,你這是要将朕置于什麼境地,朕是天子,天子要教化臣民,如何刑殺以為上,豈非不仁之道?”
“萬歲爺,臣隻聞聖王殺以止殺,刑期無刑,不聞縱釋有罪以為仁也。”
“你這是鐵了心要将他們都殺了?”
殿内靜了少時,沉沉的一聲:“是。”
門外幾個宦官聽得分明,瞪眼咋舌的,一個做了個口型:“真狠呀!”
另一個搖了搖頭,也是個口型:“他就是這樣的!”
少頃,慶嘉帝的聲音又傳了出來:“你是國家司寇,朕也不能幹涉司法,你再想想,拟給朕罷。”
“臣明白。”顧允應了一聲,“萬歲爺,那臣便告退了。”
慶嘉帝略一揮手。
顧允緩緩立起身子,走出大殿,外頭宦官一眼瞧見他,齊齊别過臉去。
顧允徑直向前走,出了幹清門,走過前朝三大殿,又出奉天門,上金水橋,一路冒雪,四處皆不見人。
下了橋,進了午門,卻多了青色衣袍青色傘。
顧允走了過去,蘇曉笑道:“我午後聽聞大人要進宮,下了衙才過來的。”說着将銅袖爐往前一送,肅色道:“大人之前将氅衣給我,方受了涼,我心有戚戚。”
顧允擡腳向前走:“多謝,不必了。”
蘇曉持傘跟了上去,又将袖爐一送:“大人,我拿了許久了,怪沉的。”
顧允默了片時,接了過去,走了一陣:“說罷。”
蘇曉笑道:“我沒有什麼要問的,我想了這幾日,想來也明白了。”
顧允看了她一眼。
蘇曉笑了笑,低聲道:“的确是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局,盧宥當國經年,老于世故,不會如此,是以,這是朱成劼與盧仕榮設的,也隻是他們設的,我想,隻怕是盧黨也已尾大不掉了。”
顧允望着紛紛細雪,是很穎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