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的笑又收了,蘇曉歎了口氣:“隻是,這謀局卻還是極精妙的,我們查了這十幾日案子,步步都是人家算好了,算好了我們會踩進去的,我們也是敗了。”
顧允道:“自己的話,不記得了?”
蘇曉怔了怔。
“下官敢繼續查這案子,下官以為,無論如何,也要将白冊昭彰于世。”
顧允在傘下看着她:“想起來了。”
蘇曉才要開口,那頭端門幾人跨了過來,為首的飛魚服大步流星,她認了認,蕭翥。
傘柄迅疾往顧允那一送:“我不愛打傘,大人打罷。”
顧允望了望那頭,又看了回來:“錦衣衛怎麼了?”
蘇曉幹笑了兩聲:“就是——”
“我還以為瞧錯了,”蕭翥的聲音已飄了過來,“顧尚書真是一點架子也沒有,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兩個人擠在一把傘裡。”
說着闊步走了過來,顧允道:“蕭同知有何事?”
“事倒沒什麼事,”蕭翥打眼向右,“蘇曉是罷,聽說你是去年的會元,正好,我這裡有句話不解,會元給我講講,斷袖子分桃子,是個什麼意思?”
蘇曉一刹間肅了臉色,字正腔圓:“蕭同知說的是斷袖分桃,下官并無此好,并不清楚。”
蕭翥看向顧允,嘴一咧:“顧尚書既是會元又是狀元,清楚的罷?”
顧允一擡腳往前走:“紙上得來終覺淺,蕭同知真想清楚,不如一試。”
蘇曉震了震。
顧允回頭道:“你不走?”
蘇曉肅然跟了上去,回頭不見人影,支支吾吾開了口:“大人,就是上回诏獄門口,蕭同知,他見到我,抱着大人——”
顧允咳了起來。
“不是!”蘇曉手裡一把傘左搖右擺的,“不是,是蕭同知如此以為的,我自然向他解釋了,隻是他似乎還是想入非非——”
顧允一邊咳一邊道:“好了。”
蘇曉把嘴一閉。
默走了半晌,顧允道:“錦衣衛捕風捉影慣了,不用管他。”
蘇曉忙道:“是。”
顧允又道:“自己說過的話,還是要記住的。”
蘇曉又忙道:“是。”
顧允頓了步子:“蘇曉。”
蘇曉跟着停下了:“我是在認真聽的。”眼眉低垂着,似曾相識的樣子,那日他沒接糖時,朱以清的神情。
顧允默了會,叩了叩傘柄,蘇曉擡起了眼。
“世人總以棋局比形勢,我以為,絕非一局棋,也絕非分出勝敗才設新局,棋子随時會被掃去,空棋枰等着重新落子,我們要做的,便是牢記自己想要什麼,權衡得失,一次一次再來,直到落下的某一子,令所有人都回天乏術,至那時,也不會有勝敗,也不是終局,身死也不是終局,真正的終局,是你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
蘇曉凝神聽着,她還沒聽過顧允口中這麼長一段話,他向來是惜字如金的,一時竟不知回什麼,眼底先生了笑意,是青蘋葉下,風揉過水泛起漣漪。
雪不知幾時停了,慶嘉三十九年早春最後一場雪,山石還染着白,歇了隻烏鵲,書房内金盞銀台開到盛處,已顯敗像。
盧仕榮從窗子望出去,他本極愛雪景,隻是如今雪後樓台入眼,比深冬卻還要寂寥蕭寒。
盧宥緩步從小徑走了過來,盧仕榮從榻上一躍而起,迎了過去:“爹,怎麼樣?”
盧宥擺了擺手,進了書房,坐定了,喝了口茶水,方道:“南直隸這幾年欠下的八百萬石稅糧,這兩年要他們繳上來。”
“糧交不上呢?”
“折銀。”
“那張蘭階他們呢?”
“我聽到的,張蘭階進言,要将南直隸的官田民田均平。”
盧仕榮一挑眉:“這不是當年陸淵他們想幹的,南直隸那些人手裡當然都是民田,一均平,官田稅低了,民田稅高了,他們還得交更多稅糧,張蘭階還不被恨死了。”
盧宥橫他一眼:“你還樂什麼,我們那兩百萬兩白銀,想想怎麼收上來!兩敗俱傷,這才叫兩敗俱傷!”
盧仕榮往太師椅裡一倒:“爹,兩敗俱傷,那也是張蘭階他們敗得更慘,一敗塗地,乾坤扭轉!”
“乾坤扭轉?”盧宥搖了搖頭,“終究未轉啊。”說着将盧仕榮看了一會,歎了口氣:“仕榮,你呀,你就是沒有吃過苦頭。”
盧仕榮笑眯眯的:“爹,你老當了快二十年首輔,叫我如何吃苦頭?”
盧宥冷哼一聲。
盧仕榮還要開口,盧宥卻又變了臉色:“爹老了,還能當幾年的首輔?你該學着穩重些了,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小心謹慎,才得久長,你看看顧允,多大的年紀,胸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有時候,爹都看不出——”
盧仕榮冷笑一聲:“他那個身子,若是鎮日喜怒形于色,都能把自己送走。”
盧宥瞥他一眼:“這麼多年了,還這麼恨他?”
盧仕榮咬着牙一笑。
盧宥搖了搖頭:“現下你要動他,就難了,一定要做得漂亮,做絕,不要再像當年宴上一樣了。”
盧仕榮默了下去,又望向窗外,山石上的烏鵲,一飛飛上長天,長天際,一樹碧桃花正酣。
“是這裡麼?”蘇曉在小院前停了腳。
“說是這裡。”謝彧上前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