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迎着蒼茫的天,一手緊攥成拳,高高揮舉:“我們還是要種糧的,因為不種,便一定不會豐收,種下了,我們再盡全力,再去看來日!”
中秋後難得放了晴,日懸在天上,雪亮刺目,風是涼絲絲的,直往人領口裡鑽。
都察院前一條大街人頭攢動,哄鬧能比元宵燈會。
大堂正中擺了一張圈椅,周壽身戴鐐铐,坐在裡頭,這是洪德帝時便有的規矩,官員一律坐着受審,是為當時興獄太多,上午還在審人,下午興許便被審了,所以彼此都客客氣氣。
堂上坐着宋總憲、黃寺卿、屈尚書,由宋總憲先開口道:“周壽,刑部主事蘇曉彈劾你于本年六月賄賂鞑靼賊首阿勒坦,給其金銀,縱其退兵,你可認?”
周壽振聲道:“我不認!沒有這種事!”
“沒有?”黃寺卿一拍驚堂木,“你手下的範綏可已經招供了!”
周壽冷笑一聲:“他能招供什麼?我不清楚!”
屈尚書招了招手:“将範綏帶上來。”
範綏被兩個皂隸押進大堂,黃寺卿端然道:“範綏,三日前你在诏獄中供認不諱,本年六月,周壽用金銀綢緞,以及一條玉帶賄賂阿勒坦,可有此事?”
範綏低着頭,默不作聲。
黃寺卿道:“再不開口,可要用刑了!”
範綏道:“有這事。”
屈尚書當即看向周壽:“周壽,你的手下已認了,你還不認?”
周壽怒吼道:“範綏,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為何要陷害我?!”
黃寺卿一拍驚堂木:“周壽,公堂之上,豈容你咆哮!”又向範綏道:“周壽稱你是陷害于他,範綏,你有什麼話說?”
範綏的嗓音沙啞了,彷佛嗓子給燒紅了的鐵鉗子燙了一下:“那些金銀,是我給阿勒坦的,周總兵并不知情。”
“荒謬,”黃寺卿冷笑一聲,“你為何要給阿勒坦金銀?”
範綏不言語。
黃寺卿冷笑着,重重将他的名字念了一遍:“範綏。”
範綏擡頭看了他一眼,随即别開目光,冷冷一笑:“當時,阿勒坦圍攻大同時,我是在最難守的北門,險些守不住,才想到了去賄賂他。”
黃寺卿道:“你哪來那麼多錢财?”
範綏道:“周總兵給過我許多賞賜,底下的武官,多少也會——”
“你竟敢做出這樣的事!”周壽怒吼道,“這麼多年,我還當你是良将,你這忘八崽子,怎麼對得起萬歲爺,怎麼對得起江山社稷!”
範綏在他的吼聲裡,想着自己的妻子兒女。
宋總憲好不容易插進一句話:“範綏,那條玉帶難道也是你的?”
範綏道:“那不是我的玉帶,那條玉帶是周總兵的,隻是四月時,失竊了。”
黃寺卿道:“失竊了?那你怎麼向顧副憲供的,是将玉帶給了阿勒坦?”
範綏不言語。
黃寺卿冷聲道:“周壽,好,賄賂之事且不論,蘇曉彈劾你與你手下武官侵占屯田,克扣衣糧,役使軍士,你可認?”
周壽鑿鑿道:“我沒有侵占屯田,衛所軍士老兵傷殘了,還有逃走的,留下了屯田,就要荒了,我隻不過是讓年輕的兵去種,還有什麼克扣役使的事,根本沒有!”
屈尚書道:“蘇曉還彈劾你将逃亡兵士裝入麻袋,遊戲踩踏而死,你可認?”
周壽道:“那些兵逃跑了,不想保衛江山社稷,不想為萬歲爺打仗,難道還不該捉回來了?我都是按軍法處置的,根本沒有他說的那回事!”
黃寺卿道:“你這麼說,難道都是蘇曉杜撰的?”
周壽冷笑道:“他一個刑部主事,幾時去過宣府大同看過,他知道什麼?他就是同顧允一起來陷害我!”
屈尚書道:“顧副憲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為何還要陷害于你?”
周壽冷笑道:“三十二年翰林院的宴會,你們都知道的罷,我特意帶了蜀地的椒酒過去,人人都喝了,我當然也勸他喝,誰知道他喝了就不成了,還當是我要毒殺他!”
黃寺卿道:“你難道是要說,顧副憲因為此事懷恨在心,所以會同蘇曉來構害你?”
周壽脖子一撐厲聲道:“顧允去年是刑部尚書,還會不識得司裡的主事了,蠻子圍城時,文昭在城牆上守衛,顧允和蘇曉還找他鬧過,新仇舊恨,怎麼沒有?他毒死了我的兒子,現下還要來陷害我,就是要害我周家滿門來洩憤!”
大堂裡的審訊傳到街上,人們越發喧吵了,碎石擲進長河,激起水花四濺。
蘇曉一身烏衣,默然立在人群中。
人人果然都是好手段,黑白颠倒,是非更易,三言兩語也就夠了。
黃寺卿朝宋總憲看了過去,心花怒放笑道:“不如先議一議,再審?”周壽審得差不多了,再議,便能審顧允了。
宋總憲默然着,他根本就不想來都察院的,有什麼好?審案子又有什麼好?一句話也插不進去,隻是吵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