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南京首屈一指的大家,祖上官至吏部尚書。
文祜同她相讓着進了大堂,坐定上茶,迂回幾句,蘇曉笑道:“文老先生,舊年白冊一事,實在是叫人震惶,如今國事艱難,我等還是希望如文老先生這般德隆望尊者,能夠為士紳表率的。”
文祜的臉色漸趨沉痛:“蘇巡按,舊年白冊一事,每每思及,老朽心中也是怔忡難安,皆為老朽治家不嚴,仆從奸歹,陽奉陰違,私自隐匿田土,中飽私囊,使我文家愧對祖宗社稷,愧對萬歲爺呀!”
蘇曉微微一笑:“萬歲爺洞燭世事,所以并不多加追究,隻是過錯終究是過錯,文老先生說是不是?”
文祜歎道:“這是自然的,文某素承祖訓,位卑未敢忘憂國。”
蘇曉笑了一笑,直截了當:“文老先生,一萬兩。”
文祜凝肅道:“蘇巡按,不要說一萬兩,便是三萬五萬兩,我們文家變賣家産,也要以國事為先。”
蘇曉喝了口茶,入口滑澀,也難為他們能找出這茶葉來:“變賣家産,文老先生,這倒不至于罷?”
文祜搖頭道:“蘇巡按,還請寬限一段時日,老朽一定會盡力的。”
蘇曉不言語,少時離座,一拱手:“文老先生,事務冗忙,我便不再叨擾了。”
出了文家,文德至笑道:“蘇大人,我們是回衙門麼?”
蘇曉望了眼天:“去袁家。”
上了船,蕩去武定橋,登岸随文德至走了一段時日,又是高牆廣廈。
文德至上前叩門,遞出名帖,不一時,兩扇大門都開了,走過照壁,迎頭一個四旬往上的醬紫緞袍匆匆趕來,笑容可掬:“蘇巡按!”
蘇曉笑道:“可是袁景山先生?蘇某忽然造訪,唐突先生了。”
袁景山搖頭笑道:“蘇巡按快請,風聞蘇巡按來南京,袁某真是日日灑掃庭院以待。”
走到大堂前,也栽得是玉蘭,蘇曉駐足仰首:“袁先生這裡的玉蘭,開得同文老先生處一樣的好。”
袁景山也仰首看花,笑道:“此花開時如瓊似玉,最屬高潔,堂前常植的。”
蘇曉笑而不語,她的意思,是已到過文家了,袁景山絲毫不為所動,可見他們這些人,事先早就通好了氣,意志堅定。
蘇曉笑道:“花下談錢,倒是蘇某煞風景了。”
袁景山刹那間肅然:“蘇巡按是為國事而來的。”說着朝大堂一指:“蘇巡按,請上座。”
入座後,一個十五六的小姑娘端茶上來,蘇曉接過,險些失笑,青花茶碗蓋上,一道裂痕蜿蜒。
袁景山也看了過來,登時沉下臉呵斥:“混賬東西!這茶碗也是能拿來待客的。”
小姑娘向地上一跪:“老爺,茶送得趕,來不及費心找,采蘋這就去換。”
蘇曉喝了口茶:“不必了。”頓了頓,單刀直入:“袁先生,一萬兩。”
袁景山吃了一驚,未料到蘇曉如此直截,頓了頓方回過神,揮手令采蘋退下,痛聲道:“蘇巡按呀,你也看見了,一萬兩,我實在是沒有的。”
蘇曉笑道:“袁先生這裡的茶水滋味雖不是很好,然身上這件袍子,恐怕價值不菲。”
袁景山扼腕,忘了換衣裳了,未幾,擠出個笑:“蘇巡按,這都是舊日的衣裳了,如今江南倭寇橫行,今時如何能夠及以往啊。”
蘇曉才要開口,堂外怒氣沖沖一聲:“這又是誰來了!”
是個滴粉搓酥的胖婦人,步履匆匆從中庭沖過來,一進堂,打眼将蘇曉一瞧:“袁景山!這又是你的哪個名士朋友來打秋風了,也不瞧瞧,自己眼下是什麼光景,我看你真是不想過日子了啊!”
袁景山斥道:“你胡說八道什麼,這位是新上任的蘇巡按。”
婦人登時兩手一擡,向着蘇曉哭了過來:“巡按大人啊,你給奴家評評禮呀!這個袁景山啊,他打腫臉充胖子,整日要什麼名士做派,這裡請人,那裡送人,家裡一點錢都要被他散盡了,教奴家以後怎麼過日子啊——”
話密得像蜂群,蘇曉插話不成,隻好聽着,冷不防婦人頓了口,手扶上額,踉踉跄跄轉了幾步。
袁景山上去将她扶住,連連歎氣:“蘇大人,着實不好意思,拙荊有頭暈的宿疾,我先将她送回去,失陪一會。”
蘇曉道:“時辰也不早了,袁先生,我先告辭了。”說着離座,幹脆利落走了出去。
大門外,文德至又殷切地湊過來:“蘇大人,時候不早了,蘇大人這午膳,是在外用呢,還是回衙門呢?”
蘇曉道:“你回去罷,我自己逛逛。”
文德至笑道:“蘇大人初來,還是小人給蘇大人引路罷。”
蘇曉一揮手,闊步走了出去:“不勞了。”
走了一截子路,展眼望見一家綢緞鋪子。
正是晌午,店内隻一個夥計,眼皮一擡,是個半舊的棉布袍子走了進來,又耷拉了下去,懶洋洋的:“客官裡面請呀。”
蘇曉掣出折扇,唰一下晃開,往壁間張望。
夥計又掀起眼皮,青玉骨,絹面,上等的蘇繡蘭花,整個人像被一根線提了起來,笑在臉上啪的揚開了:“客官!看點什麼呀!”
蘇曉悠悠一笑:“随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