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木可娜娜有事,可能會晚些回來。”終于堵上這家夥的嘴,輝夜星走到芈亞娜身旁欠身道,“抱歉明明上周末才....這星期又....”
“沒事的,去吧。”芈亞娜淡淡地道。
開完會出來,花了兩個小時終于打完前幾天沒打完的嘴仗,輝夜星的精力已如風中殘燭。獨自走在回寝室的甯靜夜路,她的身影卻好像受到風雨般搖搖欲墜。雖然魔法造物的身體不可能因此就力竭,但内心的勞累卻不是簡單就能消解的。
閱讀書籍、寫論文、讀會裡的理論月刊、寫評論文、開讨論會……這一切都要在每周的兩天全天實戰訓練以外的,三天滿課日和周末完成。在整個帝國學院,都沒有學生的日程像她這般緊俏的。
尤其是這一切還都是星自願去做的。放棄一兩項,甚至全部丢掉,都沒有任何後果。也并沒有人能要求她去做這些。老師蘇憐冰也隻是鼓勵她學習而沒有任何強制要求,就算不學也不會怎樣;那百合會組織上的一系列事宜,就算全部退出也不會對她的生活有什麼影響。
可那是不行的。為了實現那遠大的目标、為了關鍵時刻能有相應的能力、為了在會中站穩腳跟,她必須學得更多、思考得更多、做得更多……
不僅如此,就像小時候做錯了事情會受到母親的批評一樣,就像在會中讨論時說錯了哪怕一句話都會遭到所有人的批判一樣。她感覺好像自己所做的任何事,即使沒有任何人知道,也無形之中接受着評價:是不是還做得不夠?有沒有符合理論的指導?會不會對她人産生壓迫?
這一切,就好像有一道無形的影子懸在她頭頂凝視着她,不斷地監視、評判、期待、要求。
星像這樣緊湊地生活已經有近三年了。在這一朝複一朝的努力之後,一日複一日的凝視之下,她怎麼可能不感覺到累呢?況且她還隻是一個13歲的女孩。
說出一聲強打精神的“我回來了”之後,拉開門走進寝室内。迎面而來的是抱着浴巾,正準備洗澡的芈亞娜。
這三年過來,芈亞娜也并不像開學時那樣在進浴室之前便脫下衣物了。或許是因為想照顧輝夜星窘迫的心情,或許是因為二人的身體已經有所發育了,又或許是什麼别的原因。總之她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毫無顧忌地在輝夜星面前展露身體。
輝夜星對此當然不會有任何意見,而是安心許多。但由于芈亞娜此時仍是赤腳穿着涼拖,她還是自覺地把目光避開。
“今天回來得倒挺早。”芈亞娜随意地說,接着走進浴室。
輝夜星在浴室門口駐足,微靠着對面的牆。“嗯。但是還要寫參會報告。”
“現在?”芈亞娜把浴巾挂在衣鈎上,一邊道。
“明早還要去一趟,所以今天之前要寫完。”
“這樣啊。”
用餘光再看了一正在紮頭發的芈亞娜之後,輝夜星幫她把門關好。走到桌前,拿出會議時做的筆記和紙筆,她卻怎麼也不想坐下動筆。
内心的疲勞已使她快要不堪重負。她不由得急促地呼吸起來,卻也無法排解這份無形的壓力。必須早點寫完這份報告——那無形身影的凝視仿佛又在頭頂升起。
星咬着牙強行平複呼吸,想要堅持下去。她終于坐下,翻開筆記,拿起筆,卻怎麼也寫不出一個字來。
鋼筆在紙上戳下墨點,卻在顫抖中無法劃出字迹。點點眼淚從輝夜星眼角滲出。她再也無力去掙紮。
将筆丢到一邊,就地起身把椅子擠開。她轉過身,面朝浴室的方向,芈亞娜的方向,緩緩地屈膝、俯身——她跪下了。
當雙膝落在地上,當額頭觸碰地面,當想象中的芈亞娜居高臨下地看過來,并擡起一隻腳狠狠地踏在她的後腦勺上時——那評判她、督促她的聲音便立刻銷聲匿迹;那頭頂一直凝視着她、好像要宰制她一切行為的影子,也被想象中芈亞娜的身影踩碎、驅逐、代替。
心中的一切壓力此刻都再無影迹,她也再不需要去做任何事:畢竟自己隻是一個芈亞娜腳下的奴仆,根本不是什麼“天賦異禀”的“重要人才”呢。
星感受着前額這來自地面的冰涼,想象着芈亞娜來回輾動的腳底帶來的壓力,嘴角勾起一絲幸福的笑容。
然而這終究隻是想象罷了。随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浴室中水聲停止,這一切便化為了泡影。
輝夜星起身跪立,又擡腿站起。默默地從一旁扯過一張紙巾,又俯身擦掉地上自己留下的兩滴淚水。
一牆之隔的芈亞娜當然不會知道剛才自己做了什麼。自己也不可能會讓芈亞娜知道。
剛才這般想象,完全是自己單方面在芈亞娜身上強加的東西,與她本人的意願沒有半點關系。
自己對芈亞娜的喜愛、對芈亞娜身體産生的愛欲,也都是一樣。這些都是這樣擅自進行的投射而已,哪怕隻是讓芈亞娜察覺到一點,也隻會給她帶來困擾吧。
而就像輝夜星時刻注意着移開目光一樣。除非是像剛才那樣實在無法承受的時候,她也不會允許自己像剛才那樣對芈亞娜進行産生過度的幻想。
這倒并不是那凝視着她的幻影所宰制的内容,而是她對自己的直接要求。因為芈亞娜正是她心中能将那身影驅散的存在,所以她還需要在那幻影失去權能的時候另外要求自己。
趁着那些壓力還沒有找回來,輝夜星回到桌前坐好,趕緊開始動筆随便寫些東西:芈亞娜出來要是看到自己一個字都沒動,萬一産生了什麼懷疑可就不好了。
剛才這個消解壓力的辦法,輝夜星是第三次做。她雖然為此對芈亞娜感到抱歉,但卻并不疑惑為什麼自己會在向芈亞娜跪拜的動作中得到放松。她早已學透荊棘會的理論并将其化為己用,當然也就能解釋這是為什麼。她也知道那好像終日凝視着自己的幻影是什麼,也知道自己想象中的芈亞娜為什麼能将其驅散。
剛才這番行為簡單地說,就是通過讓渡主體性來逃避大它者的凝視。隻要自己将主體性全部讓渡出去,成為一個失去能動性的人偶,那大它者就無法宰制任何事情。這無能的大它者便會被名為芈亞娜的小他者占據全部位點,從而煙消雲散。
而之所以芈亞娜在自己的想象中能夠做到這一切,與自己喜愛她的原因是一樣的。
自己對芈亞娜産生的好感,是看見她的第一眼時,從那雙深邃紫瞳中看到的仿佛超然物外的眸光。自己對芈亞娜愈發地喜愛,是從她沒有顧及地展現出欲望,又随意蹂躏了自己之後;是自己知道了她身為死亡精靈的身份,又與她共守秘密之後。
黑暗系,意味着她在這光明側的社會中除了“交流生”這一脆弱的身份外再無立身之處;精靈,意味着她在人類的世界裡不受任何法律與規則的保護,也不會被幾乎任何群體所接納;死亡屬性,意味着她即使回到精靈大陸,也絕對不會被容許存在,而被抓捕和抹殺。
而這樣的,不受任何秩序接納的芈亞娜,卻并沒有因自身的處境有絲毫的恐懼或絕望。她始終視其自身的存續為最首要之事,經過整整60多年而活到現在。而就算因為生存的必須使她不得不壓抑自己,在她内心深處也依然隐藏着某種試圖沖破拘束的欲望。
這樣的她,正是自己所喜愛的芈亞娜。也正是這樣的她,才能夠幫自己打碎那不斷凝視過來的大它者的幻影。
這份擅自的喜愛無法對她訴說,這種單方面的想象也不能讓她知道。況且,芈亞娜大概是從一開始便知道這邊的心意的,而她從來沒有對此說過什麼。那麼她怎麼看待自己,其實已經很顯然了。
不過好在輝夜星也從沒覺得芈亞娜會喜歡她。每當她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她都會想起對方說過的,“精靈之中隻有大約百分之五才有愛情”。
先不說芈亞娜即使有喜愛她人的愛欲機制,也沒有理由就會喜歡自己。根據自己對她的了解,她也大概就是那百分之九十五吧。連芈亞娜展露過的,内心深處的那種欲望,也不過是對生命力的渴求,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