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大明宮,麟德殿中,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守歲宴,絲竹聲聲,觥籌交錯,穿着胡服的教坊舞姬身姿曼妙,正跳着胡旋舞,随着舞姬旋轉速度的加快,宴會上大臣們的喝彩聲也越發興奮。一個身穿绯紅官袍的年輕官員目不轉睛的看着,等到胡旋舞結束,他才意猶未盡的從食案上夾了塊單籠金乳酥嘗了嘗,食了一口後,他才發覺自己身側座位已空,他不由道:“咦?崔少卿去哪了?”
他身邊另一個四品官曬笑一聲:“難不成王侍郎還希望崔珣在此?”
那位王侍郎漲紅了臉,他擡眼看了看坐在主座的天子,結結巴巴道:“并非如此,隻是聖人設宴,崔少卿擅自離席,總歸不好。”
“哼,這守歲宴,也隻有崔珣有膽離席了。”
其餘距離近的官員聽到,也紛紛譴責那位離席的少卿崔珣:“崔珣簡直是目無君上,豈有此理!”
“盧司業慎言,數月前中郎将周平就是酒後議論了崔珣幾句,就被他捏造罪名關進了察事廳,至今還沒能出來……”
“鬥筲小人,我怕他做甚?”
“盧司業,你雖出身範陽盧氏,名聲顯赫,但這些年被崔珣整死的高門士族,還少麼?”
盧司業沉默了,半晌後,他才從牙縫裡擠出句:“天下貴姓者,崔盧李鄭王,其中博陵崔氏,更是高門之首,士族之冠,卻不知如何會出了崔珣這種敗類!不但貪生怕死投降了突厥,更是為了活命做了太後的入幕之賓,構陷朝臣殘害忠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簡直無惡不作,真乃博陵崔氏之恥!”
盧司業越說越激動,聲音之大讓郡王那邊都對他側目,離他最近的一個官員忙按住他,小聲道:“盧司業,崔珣是察事廳的頭子,察事廳是什麼地方?連我們幾時去了平康坊他們都知曉的一清二楚,更别提這人多口雜的守歲宴了,我們還是慎言,慎言!”
盧司業身邊另一個官員也按住他:“是啊,崔珣心狠手辣,睚眦必報,這朝中誰不想食其肉啖其血?但奈何太後寵信于他,我等也無可奈何啊!”
盧司業也深知自己無法撼動崔珣地位,他隻好長歎一聲:“如此小人,卻讓其橫行于我大周朝堂,真不知何時才有雲開月明那日!”
剛開始引出這話題的王侍郎卻小聲說了句:“快了。”
衆人目光都看向他,王侍郎忙道:“諸公,崔珣以色邀寵于太後,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崔珣雖顔色灼灼,有蓮花郎之名,但那張臉再怎麼美麗,太後也總有看膩的一天,到那時,便能天清地甯,海晏河清。”
衆人暗自思忖了下,不由都點頭稱是,于是都在心中期盼太後早日厭倦崔珣,好讓這酷吏早日得到報應,還朝堂一個安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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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正在衆人議論中心的崔珣則在宮中荷花池旁獨自飲酒,這荷花池早已廢棄,水池四角長滿綠藻,幾株枯萎的荷花孤零零的矗在池中央,看起來分外凄清,月色下,崔珣正仰着脖子将一杯燒春酒一飲而下。
清冷月光中,這位衆人口中的佞臣敗類脖頸修長潔白如鶴,他微微垂下眼睑,他眉眼極豔,甚至有種雌雄莫辨的美,就如王侍郎所說,顔色灼灼,不負蓮花郎之名,若硬要找他容貌缺陷,或便是他皮膚失于血色,臉色蒼白如雪,甚至比身上裹着的白狐狐裘上面的白狐毛更為蒼白。
崔珣飲下燒春酒後,不由掩袖咳嗽了兩聲,他放下袍袖,望着天上的明月出神,他眼尾有些上挑,明明是一雙勾魂攝魄的鳳目,但眼中卻淡的沒有半點情緒,守歲宴的絲竹聲喧嚣陣陣,麟德殿燃燒的沉香和檀木香味飄散到丹鳳門之外,朱雀大街上跳着驅傩舞的隊伍紛擾鼎沸,極緻的喧鬧與這荷花池詭異的靜谧,形成了鮮明對比。
崔珣拿起地上的銀酒注,倒入金杯中,又是一飲而盡,如此飲了數杯後,他已是有些醉意,再次倒酒之時,手上一個沒拿穩,金杯竟然咕噜噜掉入了荷花池中。
崔珣醉眼朦胧,他伸手去撈金杯,隻是手伸入荷花池中時,卻沒撈起金杯,而是觸到了一個滑膩冰涼的物事。
這物事如絲綢一般柔軟,不是金杯,卻好像是人的皮膚,那物事觸到崔珣的手掌,慢慢張開,抵住他的手掌,和他十指交纏,就似是女子柔弱無骨的纖手,與情郎的手指纏綿交叉一般。
崔珣還分明聽到水下傳來一聲幽幽輕歎:“等到你了。”
若換做其他人,隻怕早已吓的逃離,但崔珣隻是微微皺了皺眉,神色無異,恰在此時,一個内侍提着宮燈沿路喚着“崔少卿”尋來,水下貼着崔珣的手掌慢慢離開,崔珣卻一挑眉,伸手去撈那水下纖手,隻是一撈之下,反而撈出了那隻掉入荷花池的金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