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齡正沉潛在萬般浮思中,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拘謹,既歡喜又懊惱,暗悔自己今日裝扮,荼白衫子碧羅裙,清清淡淡,既未描眉塗唇,更未貼面靥花钿,甚至頭上連支珠花也沒簪...
他大約很失望吧。
七年不見,當年水靈可愛的小美人,竟變得這般粗陋...
是以猛聽得這句問話,詫然一擡眸,正看清他眸中倒映的自己,霎時臉紅心跳,險些路也不會走了。
“是...”
見她又垂下了螓首,成昭暗暗好笑,到底是長大了,學會了含羞低頭。不像小時候,一雙長睫齊刷刷指人,絲毫不知道收斂,隻管把人看一個夠。
“那些畫你都還留着?”
“是...”
想起自己當年塗抹得烏漆墨黑的“貓兒”,難為他竟能一筆筆改出那般意韻,再擡眸看他時,忍不住一笑。
七年的時光便在這一笑中淡化。
成昭想起離開扶風公孫宅時,晨風帶着清涼的濕意,庭院寂寂,隻有一樹瓊花如雪。他對身旁的公孫弘問:“先生會來長安嗎?”公孫弘回答,會。他當時笑了笑,揖禮而辭。
那麼,那隻小貓也會。
百齡将他引至門前,持禮恭送,一雙眼睛卻變回了幼年的眼睛,把人直直盯上了馬。
成昭在豔陽下勒馬踟蹰,片刻才低聲模糊道:“我走了。”
回到仰山堂時,母親也恰好來到。
楊夫人氣質娴雅,眉目明麗,雖人至中年,光潔細緻的臉上沒有絲毫皺紋,年輕時的美貌并無半分折損,此時嚴妝麗服,一身隆重裝扮,更顯雍容美麗。
她本聽仆人報說太子鶴駕降臨,一時大驚,尋思郎君不在家中,婦人接駕恐有不恭,又擔心家翁病中孱弱不能全備禮數,猶豫着,還是更衣出來以備接駕。來至正堂,卻隻有随從在此,太子已去了仰山堂,便知不好打攪,權且在堂上招呼款待。
此時見到女兒,便問:“你送的駕?”
百齡颔首,随她一道進入房中,公孫弘并未休息,而是坐在臨窗矮榻上閉目養神,睜眼見到母女,問楊夫人道:“二郎昨日如何?”
楊夫人答說:“昨日夜裡輾轉,今早更衣後坐在床沿,想遞假幾日在家中為父親侍疾,媳婦好說歹說才勸他出門,想來還是擔心父親。”
公孫弘擺手,“不用他侍疾。”又想起什麼,囑咐道,“洵雅那邊也不要去信,博陵至長安來回迢迢,免得他跑回來一趟,平白誤了學業。”
洵雅是百齡阿兄公孫綽的字,目下正在博陵大儒崔平子門下學習。
百齡沒好氣地嘟囔,“您還擔心誤他學業,他哪是去學習,分明就是為了陪着泠音阿姊!”
公孫弘與崔老仆射同為三朝重臣,政見脾性都十分契合,因此私交素好,便為兩家小兒女洵雅與九娘泠音定下了婚約,卻因老仆射去年秋驟然薨逝而未及完婚。
聖上念崔相三朝輔佐之恩,本欲下诏陪葬先帝昭陵,但老相公臨終遺奏,請求回鄉安葬祖陵。于是陛下辍朝七日,賜以東園秘器,讓崔家在京中治喪,極盡哀榮之後,許了崔氏三子扶柩還鄉,九娘泠音也跟着父兄回去了博陵。洵雅不舍得未婚妻居喪期間沉郁無聊,才尋了個求學的借口,包袱款款追去了博陵。
公孫弘莞爾,“這有何妨?小兒女不忍分離本是人之常情。将來朏朏得了如意小郎君,隻怕也不肯守着阿翁了。”
百齡臉皮一紅,見阿翁嘴上戲谑,眼底仍帶憂色,便壯着膽子,将腦中一直徘徊的念頭說出了口:“孫女方才聽得隻言片語,略知一點朝堂局勢。阿翁身為百官首,又兼東宮師,如今夾在君儲之中,勢必進退維谷左右為難。昔日楚狂過孔子而歌鳳兮,谏逢亂則當避之。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常保,功遂身退乃天之道。阿翁為何不願聽從阿耶之言,順應天道,功成身退,頤養天年呢?”
公孫弘默默看着這個小孫女,嬌閨初成,的的天真,說的卻是沉浮朝堂存亡之道,心下滋味莫名。擡眸看姗姗一窗蕉影,良久歎息一聲,道:“當年若非先帝仁慈,阿翁早已不在人世。而今顧命之責未盡,輔佐之任尚在,又豈能說功成身退呢?”
“可是,朝堂并非隻有您一位宰輔,更非隻有您一位大臣。”
公孫弘笑笑,“正因如此啊。先帝有十四子,今上有六子,這些人背後還有許多人。如今大虞北有突厥,西有吐蕃,南有南诏,東有新羅。攘外必先安内,先帝所創盛世要持續下去,就必須先穩定朝綱。太子乃國本,居嫡居長,賢明睿智,太子的穩定,君儲的穩定,就是朝堂的穩定。一旦國本不穩,會有多少人生出異心?你說阿翁夾在君儲之間,進退維谷,左右為難,但你可曾想過,若夾在中間的人走了,難道就放任他們針鋒相對嗎?”
百齡遲疑着,公孫弘又玩笑似的問:“就好比,倘若哪天阿翁與你阿耶不和,難道朏朏也要一走了之,放任我們針尖對麥芒,相互不順眼嗎?”
這話逗得百齡一笑,仍辯駁道:“可太子乃陛下骨肉,是陛下的愛子。”
公孫弘濁濁吐一口氣,“愛子,先帝又豈非高祖之愛子,廢太子與魏王又豈非先帝之愛子。況且,朏朏,陛下他如今病了,他病了。阿翁多想治好他,讓他的心,回歸到浩瀚疆土,芸芸衆生...”
語氣哀切,他有些疲憊地閉了閉眼。
道理百齡其實都明白,天子如今非惟身體有疾,更重的是心疾。他正值盛年,卻纏綿病榻,而太子卻如竹初生,風采淩雲。他怕自己對朝堂一朝失控,會重蹈高祖與先帝的覆轍,因此他才會忌憚太子。
但看到阿翁疲憊模樣,不欲糾纏話題令他神傷,便勸道:“那您就趕緊養好身體,如此才有精力療天子之疾,解太子之難不是?”
公孫弘點點頭,百齡與楊夫人才攙扶着他又去床上躺下。
待他安睡後,百齡送了母親出門,又回到室中,拿起那卷案宗,認真琢磨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