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百齡與自己那未過門的小嫂子崔泠音同遊龍首原,卻遇一人赴水,二人急忙命仆人将那人七手八腳給拽了回來,百齡看清那人面目,吃了一驚,竟是鄧璞,便下車喚他名字。
鄧璞渾渾噩噩的,聽到她的聲音,頓時淚流滿面,跌坐在地放聲大哭。待他終于冷靜下來,百齡與泠音才詢問他尋死的原因,方知他雖考中進士,卻在吏部铨選中黜落,并未得到授官。
對于萬千士子而言,考中進士隻是個開始,還需經過吏部铨選才能授官,這吏部試比之禮部試,才是最後一道龍門。
鄧璞原本信心十足,因吏部铨選的常選科目乃是平判入等科,考官采經籍古義,假設甲乙,令諸生判斷。判詞若能書法隽雅,行文骈俪,既依律文,又約經義,便可為第一等。
鄧璞自忖苦讀多年,又曾為縣令幕僚,原本胸有成竹,不料大失所望。四方打聽後才知,考試時,主管吏部的張相公遠遠看他寫字,拈着茶盞十分嫌棄地啧了一聲,問:“這人什麼毛病,怎麼這麼個姿勢?”
陪同監考的郎中回答:“像是眼神不大好,貼得近才看得清。”張相公說:“這臉都埋到卷子上了,像個什麼樣子,眼睛壞成這樣,還如何為官啊!”兩三句話定了他的命。
鄧璞知道後猶如晴天霹靂,他家境貧寒,寡母多疾,書都是借着讀的,為了多借多讀,夜以繼日,廢寝忘食。鑿壁偷光,螢囊借月的事兒都幹過,久而久之熬壞了眼睛。萬不料熬壞眼睛才考上的功名,最終卻因眼睛而毀于一旦。
他輕飄飄出了通化門,茫茫然竟至龍首原,見香車往來,寶馬揚塵,美景無限,繁華如斯,卻沒有自己的立錐之地,絕望之下竟生出輕身之意。
百齡聽得簡直無語,對他大聲說:“你這個人,怎麼糊塗至此!天不絕你,你卻自絕生路!眼睛不好,治便是了,我阿翁早先眼神也不太好,在扶風青山綠水間待了幾年,竟恢複了不少視力。且京中還有不少治眼的良醫良藥,我聽說西市便有一種神曲丸可治目昏。你遇事不考慮如何解決,直直就蹚上了死路,真是笑掉人的大牙!再則即便眼睛治不好,你又并非瞎子,并不耽誤什麼正事,這铨選年年有,總不至于你年年都遇到那位張相公吧!”
鄧璞聽得醍醐灌頂,爬起來對着百齡一番作揖感激,直言自己糊塗,百齡對這個“兒子”又好氣又好笑,遂與泠音将他舉薦到大興善寺寄居,又命人去西市買了神曲丸來送他,叫他安心等着來年應考。
今年聽聞依舊是那位張相長主持铨選,鄧璞便沒有前往,平心靜氣,隻待時機。
百齡與桃符屠蘇回到家中,院中小婢們已急得不行,迎上前來道:“娘子與兩位姊姊如何現在才回來?夫人已派人過來問了三次,婢子們都快支應不住了!”
百齡心下咯噔,問:“夫人可有說何事?”
那婢子答曰:“ 并未說事,隻叫娘子過去,我聽那傳話的姊姊語氣不善,想來夫人都快生氣了!”
百齡遂匆匆忙忙帶着二婢去了母親的院子,果見楊夫人坐在榻上,面前鋪陳着許多首飾珠玉,羅裙錦衣,聽她進來,擡頭蹙眉問:“你今天跑去哪裡了,怎大半天的不見人影!”
百齡恭順說:“兒是見阿翁又病了,放心不下,去大興善寺為阿翁拈香祈福。”
她可憐巴巴如此一說,楊夫人面色柔軟下來,“既如此,怎麼不給阿娘說一聲,害我白白擔心半天。”又招手說:“過來看看,這是阿娘替你準備的钗環衣裳,看看喜歡哪些,後日是同昌長公主的壽辰,邀請咱們過去赴宴。”
百齡湊過去,見琳琅滿目,無不精美貴重,随意看了兩眼,好奇問:“長主竟肯設宴了?”
楊夫人歎息說:“再大的坎還不是得邁過去,驸馬薨逝都快四年了,長主也該走出來了。她素來疼你,你這回可得好好表現。”
百齡點頭,又看向那些華服首飾,不禁撇着嘴,内心大喊頭疼。
這位同昌長公主,是今上同母姊,也是百齡的伯母永嘉長公主嫡親的妹妹。先帝與昭文皇後共育三子兩女,便是廢太子、魏王、今上,與永嘉、同昌二公主。
如今廢太子早逝,魏王幽禁均州,永嘉長公主又入道為女冠,聖上便對這唯一還在身邊的親姊十分親近尊重。
而同昌長公主的驸馬燕國公獨孤楚,正是今上已崩逝的獨孤皇後長兄,與聖上的關系親上加親,自非常人可比。
公孫家并非世族,在京中姻親故舊并不算多,與這位長公主的往來,多是由于永嘉長公主。
永嘉長公主當年早産誕下一個女孩兒,可惜落草便沒了氣息,當初百齡在扶風出生後,長主聽說是個女兒,竟從長安親至扶風來看望百齡,愛不釋手,每年都派人送許多東西到扶風給百齡。
因此一家人回到長安後,楊夫人每年也要帶着百齡去樊川清虛觀中看望和陪伴永嘉長公主,長主将百齡視若親生,算得上塵世之中少有的牽挂之一。她的親妹妹同昌長公主愛屋及烏,對楊夫人與百齡,也較之尋常命婦娘子更為親近。
這位同昌長公主在京中地位尊崇,榮華無雙,驸馬獨孤楚卻在四年前戰死于遼東之役,從此長主閉門謝客,在家為夫守喪,大約哀痛之心難以消除,好些年不曾出現在衆人面前,甚至宮中設宴也屢屢推脫。如今竟肯廣撒邀帖設宴,的确叫人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