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語忿忿,天子一時沉默。
柳端義其人,最是耿直清正,是本朝唯一曾曆三法司的官員。
高祖時為監察禦史按查河南道,糾核一道官吏數十人貪墨之罪,審查冤獄百餘起,河南謂之“禦史雨”。先帝時為大理少卿,在任三年,斷案無數,獄中無一人喊冤,臯陶之名滿天下。
數年前以刑部尚書緻仕,彼時天子以其名望深厚,遂恩準帶原官緻仕,以備顧問,諸法司有猶疑不決處,也常過宅咨詢,乃至後進法官,私下稱其為本朝的‘獬豸法祖’。
近來大理寺卿馮遠明被貶,新任寺卿又因旅帥事為群臣诟病,天子心中也有些煩悶。司法若失信于民,又何以治天下為?
暗忖若令柳端義坐鎮,一則可安朝臣心,二則避免偏袒之嫌,天子私心并不排斥。且此人年近八十,其子早逝,其女遠嫁,有個孫子年少尚未入仕,并無絲毫黨從之嫌,便恩許他入寺督查。
獨孤琅正與成昭談論此事,說到此人畢竟年邁,恐精力不足等語,卻見身旁不見了人影。回眸一看,成昭正駐足從假山縫隙朝外看,目光之專注,神情之柔和,令獨孤琅十分疑惑。跟着一瞧,便看到了那洛神池畔,紅裙飄揚的小美人。
長主聽說如此,放心道:“真是吓我一跳,險些以為你看上她了。要說這韋氏,京兆名門,與我家也算勉強匹配,家中子弟都很不錯,隻這女郎為何養得如此别扭!我原先聽說她頗有幾分才氣,本還有些期待,真真兒見到了,卻也不過如此。詩雖寫得像個樣子,就是為人總是端着,又太過争強好勝。大約知道自己容色并非上乘,便有意做一副自命不凡的清高模樣,一點微名看得跟保命丹似的,可見書也沒有讀通,聖賢之道是半分不知。為人大事上峥嵘頭角還說得過去,小事上锱铢必較可就沒意思透了。”
見母親對這位韋三娘如此鄙薄,獨孤琅都很有些同情,卻又聽母親說:“世人擇婚,無非看重門第、容貌、才華、品性。在我這裡沒那麼多講究,隻兩點要緊,一是容貌,二是品性。我自小繁花過眼,蒲柳之姿如何能忍,因此一定要找個美人。美色動人心,但長久相處還是要看人品性,品性好,才能宜室宜家,夫妻和順。你盯好這兩點,隻要是清白人家,并非什麼犯女賤婢之類的人物,在我這裡都過得了。”
說完回頭看兒子,喜滋滋問:“那公孫家的小娘子,你覺得如何?詩寫得好,人又漂亮,性子還大方,阿娘給你下聘去?”
長主心下極喜歡百齡,那韋三娘說她詩中無賀壽之意,輕慢了自己。但實際上比起幾句花團錦簇的祝語,百齡詩中那句“鳳笙吹來何處魂”,更叫她感動。這孩子能與人共情,寬慰起人來又潤物無聲,可見品性端正溫柔。
獨孤琅正琢磨成昭昨日言行,好端端地突然提出要親自吹笙,便覺得其中定有文章,聽母親如此殷勤一說,頓感十分無奈,有意提點說:“阿娘都覺得好,難道别人就不覺得她好嗎?”
長主懵然問:“什麼意思,難道還有人要同咱們搶嗎?”
獨孤琅在她肩頭揉捏兩下,“阿娘,兒是說這個公孫娘子并非池中物,指不定已有良緣在等着她呢,咱們就不要摻和了!”
長主氣咻咻道:“什麼叫摻和!以我兒的身家才貌,有幾個兒郎比得上?便是尚公主也綽綽有餘。隻你阿舅那幾位公主,年紀都小如何匹配?你其他阿舅膝下縣主,又大多随父在藩,我連見也沒見過幾面,如何知道人品樣貌?因此才大費周折替你召來這滿長安的貴女,設這夜宴不過是要看她們松散之後的真性情,如此費盡心機挑來揀去,我就看中了公孫百齡!且你那苦命的姨母也很疼她,隻當着親女兒一般看待,她若成了我家婦,你姨母想必也會十分高興的。”
獨孤琅悻悻道:“姨母也不止我這外甥,她還有侄兒不是...”
長主回頭望他,獨孤琅繼續道:“公孫娘子若是嫁給她侄兒,姨母想必也是同樣高興...”
話說得這樣明白,長主如何不懂?
看他擺一副乖巧面孔,嘴裡卻一個勁把好姑娘往别人懷裡推,又愛又氣,伸手往妝案“啪”地一拍,“行了,我聽明白了!”又沖沖道,“你若想叫娘不再操心,就早早領回個女郎給我看!成天就知道成昭長成昭短,跟在太子後面打轉,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想做太子妃呢!”
獨孤琅哭笑不得,“阿娘,您這是什麼話...”
長主一門心思落空,心下已十分不耐煩,揮手叫他:“去去去!”由婢子攙扶着便要上床休息。
獨孤琅便默默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