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醫丞明允,受燕國公獨孤琅所請,入宅為長主看病。
進入長公主宅,引路的婢女卻将他一路帶往後園。
明允正心下疑惑,便見獨孤琅坐在前方一八角亭下,婢女将他帶到此處就施禮退下,獨孤琅已起身迎他到亭中坐下,道:“家母近來不思飲食,我心下擔憂,便想請醫丞過來看看。豈料母親知道後,責我小題大做,說不過因天氣炎熱之故,廚下進了酸湯冷淘後,便已恢複如常了,勞動醫丞白跑一趟。”
明允聽了,溫聲說:“不礙事。”
目光淺淺掠過亭中另外二人,一中年,一少年。那中年男子衣着樸素,面目普通,看來并無過人之處,但眼不凝光,不時觑視,顯見患有極嚴重的眼疾。
而那“少年”,朱服烏巾,妙目盈盈,容貌極美,分明是個娉婷少女。
如此奇異組合,一時猜不透二人身份來曆,便隻作未見。
忽聽獨孤琅話風一轉,指着那二人道:“...恰今日我有二友來訪,他們平日頗好醫道,聽聞醫丞過府,便有心讨教。”明允方知文章在此,口稱“不敢”,看向那二人。
鄧璞擡袖對之一禮,“在下鄧璞,見過明醫丞。”明允回禮,見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遞了過來,“醫丞可知,這上面記的都是些什麼藥材?”
明月接過來匆匆一掃,不過防風、麻黃、葶苈等藥,回答說:“都是些治療風疾的草藥,并無特别之處,雖其中幾味十分珍稀,習醫者倒也見慣不奇。”
鄧璞道:“如此。在下聽聞聖上所患便是風疾,昔日谏議大夫百裡敬曾獻靈寶丹為聖上治療,以醫丞所見,這些藥材若合和成藥,與那靈寶丹相比,療效孰佳?”
明允聽他全然門外話,微蹙一下眉,“單上僅有藥名,并無劑量與合和方法,尚且不能稱之為藥。且我雖供職太醫署,日常禦前侍疾的,乃是殿中省尚藥局的諸位禦醫,我既不知陛下醫案,也未曾研究過那靈寶丹,不知如何評判優劣。但先生單上藥草,都是療風常用之藥,諸如續命、越婢等方,都會用到這些。”
鄧璞聽了緩緩道:“同樣的草藥,用在不同的方子裡,由于劑量輕重之不同,君臣佐使之差異,療效也大為不同,可對?”
明允颔首,“醫術博大精深,如何根據病情配伍,正是其精妙神奇之處。”
“我曾聽說,百裡大夫為陛下所獻靈寶丹,乃金石所煉;而當初禦醫儲行素為陛下治病,則多用草藥。醫丞可知,這二者各自效用如何?這二人醫術又孰低孰高呢?”
明允心底歎氣,見獨孤琅坐在一旁雲淡風輕地喝茶,知曉這一趟輕易不得抽身,隻好斟酌言辭,勉力應付。
“風疾古來頑症,一旦患病,痛苦莫名,甚至終身難愈,多有猝死者。研究療風者不計其數,但至今并沒有什麼根治的方法。如今療風之方法,多以服餌為主,百裡大夫所獻靈寶丹,不出其外。不過是藥石之劑量與煉制方式的差異罷了。褚公當時在長安,我也曾上門讨教過一兩次,他對疏風之法,另有見解,是我等後塵莫及。”
鄧璞道:“聽醫丞所言,似乎對褚公的治療方法更為青睐?但不知褚公是如何治療呢?”
明允道:“其實大道至簡,無外乎草藥與針石并用。但正如先生方才所言,劑量不同,君臣佐使差異,效用便大為不同。而褚公如何和藥,我等外人豈可深知?他著有《疏風論》,先生若有興趣,可以找來一看。但實際診斷中,又需根據病人情況加以調整,并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難得的是,褚公提出了食療一法,這是從病根入手,因為百病從口入,染風疾者,多為達官貴人,飲食失宜、縱欲失度,皆是誘發風疾的病根,隻有在這兩面克制,才能徐徐緩解病情。”
鄧璞便問:“既然醫丞作為醫者,也認同褚氏之法,為何當初天子卻要将其驅逐,而用百裡敬的靈寶丹呢?”
明允心中已十分不耐,面上卻依舊溫潤,“這是因為褚公的方法,既要服藥,又需靜養,還要克制欲望,且效果并非立竿見影。而所謂靈寶丹,自魏晉來,世人延年治病多服五石。五石者,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這些藥石服用後短期内便能神清目明,飄然如羽化之登仙,令人一用之後便欲罷不能,但凡寒食散一類丹藥,皆是如此。可是藥石都有毒性,長期服食,害人不淺,甚或危及生命。作為醫者,并不提倡。”
鄧璞道:“照醫丞所言,是不贊成百裡大夫之法了?”
明允吐一口氣,微笑道:“我雖不知先生何人,卻猜到大約是為百裡大夫一案而來的吧。我作為醫者,的确不認同他的治療方法。丹石有毒,當初先帝也曾服餌,家父那時為侍禦醫,曾極力勸阻,公孫相公也直言進谏,先帝才放棄服食,然而龍體已然受損。作為人臣,我也不齒百裡敬以鬼神自奇的作法,醫者堂堂正正,何須弄虛作假。因此當初我與裴醫令也曾想過谏止陛下服丹。但褚公進谏在前,卻被驅逐出宮,太子進谏在後,也被陛下訓斥。哪還有我等說話的份?便沉默未言,有失為臣之道。所以先生是在懷疑我嗎?”
鄧璞道:“醫丞有此想法,便不失為臣之道。我并不懷疑您,您方才所言,幾乎為正人君子之所共識,不足以成為您殺人的理由。況且當時您并沒有作案的時間,我隻是想再問一遍,您發現百裡敬屍體時的情形。”
終于走上正題,明允也暗暗松一口氣,回憶道:“我并非最早發現屍體者。那日清晨我方自東都返回,因此行是奉命去東都選拔醫女,其中一女卻在途中染上惡疾,命在旦夕,身邊缺少對症的藥材,隻能日夜兼程趕回長安。
“抵達時城門剛開,我命人将醫女們送去驿館安置,自己則馬不停蹄地趕到藥園取藥。一入園中便與一藥園生相撞,那孩子年紀尚小,吓得面色慘白口不能言,隻指着芍藥圃的方向。我便過去查看,如此,就見到了百裡敬的屍體。為怕有人再次誤入破壞了現場,我便叫那孩子去通知藥園師報官,自己則留下來看護現場。直到藥園師趕來,我才帶着藥先行離開救人。大約一個時辰後,大理寺便來找我問案了。”
鄧璞點一點頭,“敢問醫丞,那位醫女救下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