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昭在亭中見她嬌俏奔上台階，身穿淺淺鵝黃衣，烏鬓上簪兩朵白栀子。大雨突如其來，她仰首朝他望來，白茫茫雨線中，秾麗眉目光華萬千，他心頭一悸，轉身回到座中，提起了筆。

下方樊無花匆忙領她主仆三人入禅房避雨，一面嗓音傲傲地叮囑：“殿下今日微服出宮，不曾曝露行蹤，既開恩讓你們避雨，出去了可不許張揚...”一轉身，眨巴眨巴眼，“你家那小娘子呢？”

幽香随雨息松風而至，成昭下筆未停。

——随智慧淨，則其心淨。随其心淨，則一切功德淨...

成昭在心中歎息，他功德不淨，因此刻心已不淨。

鵝黃裙裾映在眼底，她提着裙，邁入亭中時又垂放了下來，遮住那雙繡了木蘭的翹頭鳳履。步子遲疑卻未停留，她不言不語，輕輕地，靜靜地，在他身旁的蒲團上坐了下來。

——若菩薩心淨，則佛土淨者，我世尊本為菩薩時，意豈不淨？

一隻嫩白小手撫上他的桌案，不知是何心思，伸出纖纖一指，在案上輕輕滑了一下，又受驚似地急忙縮了回去，攥放在膝上。

——佛知其念，即告之言：于意雲何？

成昭猝然罷筆。從那隻嫩白小手緩緩朝上看去，紅唇輕咬，妙目在與他相觸時，濃睫猛地一顫，慌忙垂了下去。

她驟然淋了些雨，鬓發濃黑如墨，襯得發間栀子越發皎白。肩上洇濕一片，顔色深出的一塊，乍然一看像一隻大手，緊緊熨帖她的香肩...

他耳廓一熱，兀自鎮定拈筆舔墨，“房中有先母舊衣，娘子可以更換。”

“一下子就幹了！”

她話音輕快，像是突然不好意思，又小小聲且客氣道：“隻恐失儀唐突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話說得毫無誠意，因她依舊原封不動坐得四平八穩，丁點沒有因“失儀”而生的惶恐躲避。

成昭心下不禁暗笑。

如何恕罪？你唐突本宮還少麼？誰敢這麼直勾勾地盯着本宮？誰敢将本宮從床上扒拉起來梳頭？誰敢二話不說栽在本宮懷中睡覺？既都知道唐突了，還巴巴湊到本宮身邊來...

“無妨。”

他挺直脊背，調整呼吸，繼續抄寫經文。

百齡此刻心如檐馬，在狂風驟雨中叮鈴不絕。

風雨如晦，他像尊菩薩，清淨莊嚴地在此書經。

忽在此時想起泠音來。

崔泠音每逢公孫洵雅，便如春風忽來，将滿樹霜花吹作了桃花。哪怕隻瞟一眼他模糊身影，百齡也能看見泠音眼中噴出灼熱的火花，拉着她喋喋不休地談論着洵雅。然而待洵雅真正在她身旁時，泠音卻沉默到甚至冷漠，不曾正眼看他，像蓦然失聲似地一言不發。

泠音說，我想他，又怕他。

百齡曾大惑不解，此時卻醍醐灌頂。

她想見他，又怕見他。她想靠近他，又怕靠近他。不由自主地來到他身邊，又不由自主地坐下。他近在身旁，她卻呼吸也不知如何呼吸了，遑論開口說話。然而内心無數意念鼓噪難安，叫嚣着想要表達，她卻不知說什麼好，情不自禁微微發顫。

她偷觑他清透的鬓角，美如月下山巒的側顔，修白如玉節的手指...暗暗吸氣，輕聲道：“我前幾日去探望了伯母，正是殿下的姑母永嘉長公主，她院中有許多栀子，我頭上簪的便是...”

他果然停下筆來看她，漾出了微笑說：“嗯，這是當年我陪着阿娘種的。”

她彎起了笑眼。

成昭不解她因何忽生歡喜，然心底同樣生出歡喜。如乍聞法音佛偈，惜暫未生慧，隻腦中蒙蒙，心底翕翕，在開智與不開之間，反倒格外迷茫。

他将心神收回到筆下紙上，然心思忽忽，餘光所觸，唯有倩影，呼吸之間，徒獲溫香，幾不知落筆為何物。

百齡樂不可支，連手足都不知該如何放置，索性取了一本他案上貝葉經，翻一翻，又放到鼻下一嗅...他卻突然笑了。雖目不斜視，他分明是笑了，百齡如同好不容易捉住蝴蝶的稚子，歡欣雀躍，問：“殿下笑什麼？”

“隻是想起一則典故。”成昭忍住笑意，睇她一目，“昔日周靈王太子晉，有婢，美而慧，然不食五谷，好以鼻嗅書，大餍足。每有飽學之士入谒，婢則垂涎曰‘此必良庖’。太子怪之。一日袖《金剛經》至，婢取而嗅之，痛呼‘何物獵獵殺我！’遂現原型，乃一書蠹耳。”

百齡認真聽了，偏頭在腦中搜索典出何處，蹙眉疑惑道：“不知是何稗史，那時當無《金剛經》罷...”

成昭淡然道：“怎麼沒有，不就在那書蟲手中麼？”

她這才反應過來，“啊！你罵我是書蟲！”

成昭失笑，百齡大感赧然，嗔道：“殿下好不正經，竟撰典罵我，待我回家定要狀告阿翁！”她面頰绯紅，“我才不是書蟲，我隻是喜歡書卷幽香罷了，不信你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