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阿耶走後，百齡與母親陪永嘉長公主閑話，見她清瘦如柳，時時氣虛咳嗽，不由憂切關懷。長主望一眼書案，豁然笑道：“不用擔心我，我這些年來行屍走肉，早将生死看淡。近來每日書寫《逍遙遊》，筆下雲氣橫生，忽感境界開闊。”

永嘉長公主寫得一手好字。因先帝擅長飛白書，長主為耶娘長女，鐘愛非常，一手飛白體與先帝禦書幾可以假亂真。百齡雖好書道，卻對飛白不甚精通，聞言便起身去案邊賞看伯母手書卷軸，果見乃《逍遙遊》章句。

“...鹪鹩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她專注欣賞，但覺筆枯意濃，恣肆痛快，與莊子筆下鲲鵬扶搖、野馬塵埃竟十分契合，心中極是喜愛。

長主見她癡迷，心下憐愛，對楊夫人道：“我家朏朏似與别家女兒不同，不見她醉心錦衣巧飾，對這些倒是一見入迷。”

楊夫人何嘗沒有愛責意，嗔道：“阿嫂不知，她在家中有時頭也不肯好好梳，哪有半點閨中氣韻，如今一十五歲，叫人怎不着急。”

長主卻說：“有什麼好急的，我朏朏美麗動人，慧黠乖覺，不須外物修飾，已然秀出林表。”又對百齡道：“朏朏喜歡，伯母這裡還多，可帶回去慢慢研習，這副字是我為先皇後而書。”

百齡擡眸訝然問道：“先皇後？”

長主颔首說：“本月十四正是先皇後忌日，她還在的時候，每每出宮至栖雲寺修禅，便會來我觀中住上兩日陪我。她雖信好佛法，于老莊一道也十分喜愛，尤其是這篇《逍遙遊》。因此我想好好寫上一副，在她忌日送去蓮華寺。”

關于先皇後與天子的故事，百齡早就有所耳聞，與旁人似對神話人物般向往歆羨有所不同，百齡對她的好奇，泰半源自她是成昭的母親。

“太子與她長得像嗎？”

脫口而出的詢問，讓長主和楊夫人都有些驚訝，長主問：“朏朏見過太子？”

百齡臉上一熱，急忙低下頭假裝繼續觀摩，故意漫不經心道：“前不久同昌長公主壽宴上見過。”

卻不知這副模樣落在伯母與母親眼中，卻是一目了然心照不宣，長主詢問似的看一眼楊夫人，楊夫人隻好對她無奈點一點頭。

長主眉梢一挑，不覺嘴角也勾起了笑意，顧百齡說：“是很像的，眼睛和鼻子像。”

楊夫人也道：“笑起來時眼睛幾乎一模一樣。”

這回輪到百齡驚訝，問母親：“阿娘也見過皇後？”

“見過兩次，頭回正是同昌長公主出降時，我随你伯母前去觀禮。那時皇後尚在閣中，随母出來接待賓客。我還記得她那日紫衣輕如暮雲，華鬘高簪牡丹，真是一現身便叫人屏息，所謂見之忘俗，便稱美人也是唐突。”

是夜，百齡與伯母同寝。睡得朦胧間，忽聞極輕的啜泣聲。起身下床，繞出屏風，見伯母正傍孤燈垂淚。

見她出來，長主急忙擦了眼淚道：“吵到朏朏了？”

百齡搖頭，乖巧傍她坐下，“我今日在車上睡了一路，阿娘說我都打了呼噜，這會兒正好睡不着呢，伯母陪我說話。”她意态嬌憨問，“伯父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阿娘說他比阿耶俊俏，性子也更明朗，阿耶在他面前總顯得呆呆的。”

長主忍不住笑了，臉上浮現出柔光，“他那個人，旁人看着很不正經，你阿翁當年沒少訓斥他放浪形骸，但他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

回憶中那個人的音容笑貌永遠真切。

長主每日清晨，會在妝盒裡看見一枝鮮花與一首詩；隔三岔五會收到他翻書學來的古法香膏與胭脂；會被他在夜裡從床上拖起來，去院子裡的月光下互踩影子...他常常與友人詩酒高會，總會在宴席旁布置屏風，請她安坐屏風後，自己不時悄悄退席，陪她隔屏笑那些醉醺醺的友人出糗...

百齡其實早從母親口中聽說過伯父伯母的故事。

楊夫人說：“你阿耶那木讷性子，看見阿兄背着阿嫂，嘴上說着非禮勿視，心下卻十分羨慕。背了人就問我，阿窈，我能背你嗎？”

夜很深了，月光漏進窗棂，百齡說：“月光真美，伯父大約會随着月光，化作影子來看我們呢。”

長主聞言心動，不禁起身推門走到院中，在滿地花枝樹影中逡巡着目光。

百齡跟在她身旁仰望漫天星子，夜風清冽，吸一口氣，頓時一股栀子花香貫徹肺腑。栀子香世俗濃烈，卻在這幽靜的深夜變得神秘聖潔，連夜色也為之愈發澄澈。

她驚喜撲向院子四周繁茂的栀子花叢，“往年多是春秋時來，知觀中梨花紛披桂子香寒，竟未察覺還種了這麼多栀子！”

長主笑說：“這些都是皇後種的呢，她說栀子即佛書所謂薝葡花，純白芬芳，遇之則喜。”

百齡愕然問：“皇後貴為國母，還會親手種花？”

“皇後并非人們幻想的那般高貴清冷，不食人間煙火。怎麼說呢，她是個很溫暖明亮的人。愛說愛笑，并無高不可攀的疏離感。”長主緩緩再院中踱步，擡眸看一眼天空，“皇後喜歡看月亮，喜歡在山間散步，也喜歡莳花弄草，宮中其實并不适合她。”

她低眉，看向散發站在栀子花叢旁的少女，美麗純真。仿佛看到許多年前，華藏也曾站在那裡，穿着簡單的苎麻素衣，擡起沾了泥土的手擦拭額上的汗，然後對她笑說：“阿姊，你往後睡不着時，就起來看看月亮，聞聞花香，月下栀子澄淨芬芳，能夠洗清這世上所有的憂愁。”

那時小小的成昭蹲在一旁玩得滿身是泥，撲閃着明淨大眼道：“姑母會憂愁嗎？阿娘會憂愁嗎？成昭會種好多花，讓阿娘和姑母都不憂愁！”他拍着小胸脯，雪白衣襟上立馬又多出塊小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