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齡問:“皇後也會有憂愁?”
長主輕笑,“宮中的女人,哪個沒有憂愁呢?”她看着百齡意味深長,“希望朏朏往後不會有這樣的憂愁。”
百齡并未參透她話中的深意,兀自喃喃道:“大約宮牆高鎖不能縱情天地,的确令人憂愁,”她眸光微亮,“但人生難得有情人,倘若有心愛之人相伴,難道不也是一種補償嗎?皇後她喜歡陛下嗎?”
長主看她片刻,“想必,是喜歡的吧。”
皇後時而出宮,有一次天子竟追到了清虛觀,不顧長姊在場,一見到皇後就露出了委屈,“華藏,你還要在外面多久,難道你不要我了?”
皇後無奈望一眼長主,對天子微笑着伸出手,那笑中既有寵溺,又有淺淺憂傷,“我怎會不要你呢?過來叫我看看,怎麼連頭發也沒束好?”
“或許正因喜歡,才會憂愁呢。”
長主這樣幽幽說道,百齡卻已心神走遠。
看向一簇簇雪白的栀子花,看向無邊星與月,隻覺歡喜叢生。
母女二人在清虛觀中陪伴長主數日,才啟程返家。樊川之地,古來園林荟萃,更兼佛寺林立,楊夫人過栖雲寺,忽想入寺為兒子洵雅祈福。
栖雲寺乃百年古寺,概因寺中供奉高僧靈骨,皇後昔日常到此處禅修,長安貴邸家眷見此寺為鳳駕鐘愛,也多愛至此進香。楊夫人母女方拈香畢,便有仆婦來請,說侍中高家老夫人聞公孫夫人在此,特邀往禅院一叙。
世家多有聯姻,這位高家老夫人姓杜,出身京兆杜氏,與百齡的外祖母乃同族姊妹,按輩分楊夫人該稱其一聲姨母。高家與公孫家雖同朝為相,此前卻少來往,今日相邀實在突然,楊夫人聞言心下十分疑惑,但因略沾親緣,礙于人情不得不去應酬一趟。
百齡原很歡喜,十分期待與傳說中的高七娘見上一面。豈料到了高家所宿禅院,卻并未見到七娘。老夫人道七娘自三月末突生惡疹,至今尚未消褪,因此不便見客。此番入寺,正是想請佛祖保佑女孩兒早日康複。
百齡大失所望,楊夫人不免關切幾句,又說有幾副養顔外方,改日送到姨母府上叫七娘試試。
老夫人歎息說:“外甥女有心了。”便将百齡從頭到腳一頓猛誇,其後又散散慢慢拉話,從不知道多少代以前的老祖宗,談到百齡過世已久的外祖母,聽得百齡幾乎瞌睡。
好在桃符機靈,佯做為難低聲道:“娘子,日頭将斜,您莫忘了郎主交代,要去禅林拓那個什麼魏碑。”
百齡暗暗給她一記贊賞目光,立馬作出委屈為難貌,楊夫人如何不解她主仆心思,便道:“那你還不快去,我險些都給忘了!”
百齡便起身向老夫人告退,老夫人反應卻有些古怪,先是一怔,遂又笑了道:“這寺廟頗深,侄孫女不常來,我叫個人給你引路,免得迷路了卻不好。且這寺中香客出入,女孩兒行動總該謹慎些。”急急便吩咐身旁老仆婦。
百齡心感怪異,卻不好明着拒絕,作歡喜感激狀由那老婦帶了出去,出了門便聽那仆婦一路喋喋不休,看似殷切引路,兩隻眼睛卻賊似地滴溜不停,主仆三個稍有停止張望,她便神色緊張,叫人心底十分不暢快。
至碑林需經一片古松林,主仆三個暗換眼色,桃符突然跳将起來,指着老婦裙底大喊“有蛇!”将那老婦吓得面如土色,牽了裙子四處亂跳,“哪裡哪裡!”冷靜下來後再看,哪還有那主仆三人蹤影。
三人躲在林中氣籲籲大笑,桃符道:“這老婦真怪,栖雲寺又不是她家的,她盯着我們作甚!”屠蘇則回首張望一番道:“沒有跟來。”
百齡彌望四周,發現此處幽靜邃美,涼風習習,令人心頭暢快,便帶了二婢在小徑上散步。正閑情逸緻間,忽而天色一黯,轉眼便烏雲蓋頂,竟是大雨将至的模樣。
三人十分懊惱,見這林中前後不見盡頭,竟不知何處避雨,這時屠蘇側到一邊墊腳一望,指着前方道:“屋子!”
百齡來在她的位置翹首一看,果見前方似有高台,木葉遮掩間探出檐角一截,遂領了二婢匆匆前去那方。正到高台下青石階前,卻突然不知何處冒出群身着甲胄的侍衛,攔了道路喝令卻步。
一滴雨落如豆,正打百齡額上。
桃符叉腰與那些侍衛理論:“你們什麼人?你說卻步就卻步,可知我家娘子身份!”屠蘇也握拳瞪視。侍衛們卻個個宛若鐵像,臉上波瀾不興,對主仆三人的“劍拔弩張”毫無動容,就那麼直直杵在原地,将道路堵得個嚴絲密縫。
桃符氣得倒仰,百齡卻迅速恢複理智,尋思這些侍衛定有來頭,正想帶了二婢原路返回,卻聽頭頂有人道:“放她們上來!”
侍衛刷一聲分開道路,露出上方立在台階盡頭的一名少年,百齡微感眼熟。那少年卻見她看自己,揚起下巴就哼了一聲。
百齡眼睛一亮,快步邁上台階,“是你,小花!”
少年高傲道:“呵,且還認得本小花...咳,本典内!”
“樊無花,不得無禮。”
百齡循聲望去。
大雨密密如注,四處噼啪作響,卻不及她此時心鼓。
這是一處傍山而造的精巧禅院,院旁有巨石磊磊,石上築一亭,亭中立一人,廣袖帶風,背映松濤,神姿高徹,自是風塵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