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無花拿袖子擦汗,已熱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見她出來了,低聲朝車内遞話,成昭撥了簾朝她伸手。
百齡羞答答攀了他手上車,半晌不肯擡頭,隻等着他開口誇她,果聽得成昭問:“這是你寫的?”卻沒有想象中的溫柔,心下一驚,急忙看他,見他神色中并無歡喜,冷清清的,反倒似泛着愁。
心感不妙,便斂了笑,忐忑解釋說:“皇後曾賜我阿娘一卷手書,我心中喜愛,便想學她的字,的确冒犯了。”
成昭長睫垂出抹陰影,看不清他眼底情緒,靜默片刻,才勉強扯出絲笑,“并未冒犯,我并非不高興你,你寫得很好。隻是...”
隻是什麼,他沒有說,顯得猶豫,忽然道:“我想帶你去一趟蓮華寺。”
同一車内,百齡這回沒生出半分旖旎,因他始終不語,無形中就顯得疏離,仿佛自己屋子裡擺了那方冰鑒,絲絲冒着冷氣。一路靜默到了蓮華寺,成昭依舊溫柔攙她手下車,她才稍微寬下心來。
蓮華寺仿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而造,蘭陂蓮沼,流香吐馥,極林泉形勝;浮屠入雲,彩壁生輝,窮伽藍之美;雕梁畫棟,點金描翠,盡皇家富貴。百齡目不暇接,不知不覺已随成昭來至寶殿。
殿前廣植稀有白牡丹,不知如何照料,竟在眼下時節開得十分繁茂。殿中燈燭璀璨,滿目堂皇,如來金身高坐蓮台,面前的長案上供着一套钿钗禮衣,華麗精緻,珠光閃耀,望之令人目眩。
成昭站在案前,垂眸看着衣裳。雲水藍的廣袖低垂,背影極是凄清。百齡不言不語,半晌才聽他黯然道:“我阿娘,如今正蒙不白之冤。”
他從袖中取出掖庭令徐衷蠟書,轉身遞給百齡,百齡疑惑展開來看,不覺悚然,“怎會如此?”
成昭自看過蠟書密信,才明白過來父親突如其來的冷漠,這幾日晝夜不安,一想到阿娘受此屈辱,便覺心如刀絞。暗暗命人查探此事,卻一無所獲。知情者如薛夫人已入棺下葬,而可能知情諸人,也都被紛紛賜死。天子嚴守消息,不欲“醜聞”外洩,将蕭貴妃與徐衷皆随行帶往九成宮,尚不知是否有機會重回長安。
成昭茫無頭緒,恰此時百齡送來模仿母親筆迹的《金剛經》,才一展開,不覺潸然淚下,委屈苦澀之意霎時傾瀉,反應過來,已停車在她後宅門外。
“我近日查探無果,當日陛下親審薛夫人,無人知曉,她究竟說了什麼。阿娘早已不在,那紅葉僧也下落不明,我眼下竟不知如何是好...”
百齡既痛心皇後遭遇,又驚駭薛夫人之死,更憐惜他此刻心境,一顆心霎時揪緊,飛快轉動着腦子,道:“我覺得那告密的兩名典衣可疑。皇後崩逝十年,若是皇後之物,那絲帕想必也已在宮中存放十年。她們既然看管故衣,怎會現在才發現?若是早已知情,又為何多年不肯吐露,到眼下才送到禦前?”
成昭點頭,“我也懷疑她們。但她二人俱已絞死,均無審問機會。我查了她們生平往來,并無異常迹象。若說她們誣陷阿娘,何必等此十年,況且阿娘在世,待人無不寬厚,又有誰會記恨于她?”
“若說受人指使,又受何人指使?宮人日常接觸,無非是同樣的宮人内侍,查其生前有來往者,皆能自證清白言辭有據。餘下,隻有貴妃與淑妃。貴妃主管宮務,日常諸事大多禀報于她,典衣即便觐見,也屬正常,況且貴妃與我阿娘情深,若早知情,想來不會袖手旁觀。至于淑妃...”
淑妃對這兩名典衣,幾有殺身之仇。三月間天子寝疾時,二典衣背後嚼舌冒犯了她,淑妃狀告禦前,險些将她二人杖殺掖庭獄,幸在貴妃再三勸說下,陛下才收回成命,赦了這二典衣死罪。如此,又豈會聽命于淑妃?
百齡聽得一籌莫展,所謂關心則亂,她一見成昭臉上悲戚,就腦中亂作一團,勉強定下心神道:“絲帕其實是個引子,并非不能作假。讓陛下最終确定的,是薛夫人的證詞,薛夫人究竟說了什麼,才會陛下如此笃信呢?”
成昭如何不知,他已悄悄命人将薛夫人生前侍奉奴婢帶入東宮親自盤問,但她們一問三不知,除了惶恐就是迷茫。
而他記憶中的薛夫人,對阿娘一片忠心可昭日月,阿娘也對她信任到無話不說的地步。他想起薛夫人每回請旨入宮睹物思人時,看向滿目憂傷關懷,仿佛透過他,看到了曾經的阿娘。
他實在想不出,薛夫人會有什麼理由诋毀阿娘。
所以,或許...
他不敢細想。
他正要開口向百齡吐露自己接下來的計劃,卻見她美眸一亮,抓着他袖子就道:“宮中與薛宅都無線索,那麼西山寺呢?紅葉僧當年不就是在西山寺嗎?”
成昭心下一軟,終于露出微笑,“嗯,我也正有此意。”他看一眼抓着自己袖子的纖纖玉手,款款問她,“你能陪我去一趟西山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