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貓兒撓得稀巴爛的紙頁,是她前些年練習的楷書《火宅碑》,乃是前朝法極禅師所書,以《法華經》中火宅一喻普法蒼生,就立在栖雲寺碑林之中。
彼時公孫一家至樊川踏青,公孫弘便帶百齡洵雅至栖雲寺拓碑學字,百齡時見《火宅碑》旁另有一碑,上有“妄心妄色,如是颠倒,空華見華,不見如來”四句偈,隸書整饬典雅,極具秀韻。百齡不解偈語,詢問阿翁,公孫弘看過後搖頭歎息,“可悲。”卻未多加解釋。
百齡越發好奇難消,走近細看,見碑上落款處題“栖雲寺松林戒堂比丘尼自題,大統十二年雲中獨孤如願立。”
她當即十分驚喜,碑上雖未提及那位比丘尼法号,但立碑人的名字卻是如雷貫耳,獨孤如願者,正是那位側帽風流的前魏大司馬獨孤信。據說他美容儀,風度弘雅,是青史有載的美男子。
百齡興沖沖指給阿翁看,問阿翁可知大司馬為何人所立。公孫弘博覽群書,曾主修八代史,竟也毫無頭緒。這叫百齡更加牽腸挂肚,愈發想要知道細情,
直至眼下,百齡才幡然醒悟,原來自己無意識中,将松風禅院、獨孤皇後與這松林戒堂、獨孤如願聯系了起來。但高興不過片刻,她又陷入另一重思慮。
獨孤皇後自是獨孤信後人,松林戒堂想必正是松風禅院前身。如此那位神秘的比丘尼又是何身份?皇後選擇栖雲寺修行,是否正與這位比丘尼有關?那四句偈又究竟有何深意?
她從來行動迅捷,當即叫行舟備車,要去栖雲寺一探究竟。這一回急得連母親都沒有知會,徑直更衣出門,等車後忽而念頭一轉,準備先行去一趟同昌長公主宅。
同昌長公主又吃了一回驚,笑問:“朏朏今日怎想起來看我?”
百齡顧不得多加寒暄,開口便問:“小女從前曾在栖雲寺中見一碑,乃獨孤先祖大司馬獨孤信為一比丘尼所立,那上面有四句偈,‘妄心妄色,如是颠倒,空華見華,不見如來’。小女好奇,便想問問公主,可曾聽家人提過此碑此偈?大司馬與比丘尼又有何幹系?”
長主一頭霧水,“什麼碑?什麼偈?”
百齡又耐心與她講了一遍,問:“先皇後當年選栖雲寺修行,不知是否與此有關?”
長主這回笑了,搖着扇子暧昧睨她,“這是怎麼了,一個兩個商量好似的,都突然打探起華藏的事來。”
百齡愣了一下,旋即領悟出這“一個兩個”,必定說的她與成昭,當即面紅耳赤,攪着手指支吾,“我隻是好奇那位比丘尼而已...與殿下無關。”
這下算是不打自招了,百齡愈發窘得坐不住。長主則一副了然貌,抿着笑道:“我有說成昭嗎?小小兩個人兒跟我打起謎來了。”
百齡正覺百口莫辯,長主卻突然“哦”一聲,說:“不過你說栖雲寺,我倒想起來華藏的确與它有些淵源。大婚前日,她曾專程去了趟栖雲寺進香。我那時還勸她,說大婚在即,她身份非比尋常,栖雲寺畢竟不在長安城中,來回恐生變故。她那時候犯犟,非要走那一趟,說與栖雲寺有緣。至于何種緣分,她就不肯細說了。”
這卻是大大的收獲,至少坐實了她關于皇後與栖雲寺必有淵源的猜想。百齡喜出望外,謝過長主後,一陣風似的往栖雲寺去了。
入寺後先往碑林一趟,途經皇後昔日栖遲的那片松林,駐足往深處的禅院看,但覺蔥林生霧曲徑通幽,忽心感凄清。待看到那座比丘尼碑時,這份感觸愈勝。
忽心中泛起一陣凄清。再看到那座比丘尼碑時,這種凄清之感愈是勝。
妄心妄色,如是颠倒。空華見華,不見如來。
這是說自己執迷颠倒想,不入菩提道。
丈室之中,那彌勒佛似的老方丈依舊笑呵呵模樣,聽她道明來意,很是想了一陣,才慢悠悠道:“...魏大統十二年,距今百二十年矣。彼時本寺确乎尼寺,至前朝開皇八年方改作僧寺。當時比丘尼衆皆遷往城中慈和寺,即如今昭文寺,檀越不妨去那處打聽。”
如此百齡又馬不停蹄回了長安,可惜天色已晚,是日隻好回家,待到翌日一早,才又去了昭文寺。
昭文寺在休祥坊中,當今天子甫入東宮,奏請為母親昭文皇後追福,才改作如今的名字。當年獨孤皇後正是在此處剃度受丘比尼戒,卻遇到了天子。
百齡求見寺主比丘尼,寺主亦十分茫然,幸而她帶百齡去了觀音殿。殿中觀音像須彌座下,有一老比丘尼趺坐蒲團,八九十歲高齡,皺如一顆核桃。
寺主靠近她合掌輕聲道:“師叔祖,這位檀越随緣而來,請師叔祖賜教。”
百齡也合掌敬稱:“請法師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