澍雨大降,百官至鹹亨殿朝賀。天子步出精舍,濕潤的雨風霎時鼓起他寬闊的袍袖,他伫立廊下仰首望天,隻有白茫茫雨幕。他将手探到檐下,冰涼的雨水澆淋掌心,顯得那隻手掌心越發蒼白,而五指愈顯枯瘦。
“太子這次有大功。”
天子的話音很低,朦胧不清,陸元真卻聽得真切,微笑道:“貧道隻知天象應人主之德。”天子收回手,随意彈了彈,回頭顧他問:“你前日說朕的病有起色了,可以用重藥了?”
陸元真颔首稱是,天子笑笑,“用吧!”接過馮寶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手,施施然往鹹亨殿去了。
成昭自長安縣回到東宮,諸臣正在廊下看雨,言笑晏晏,見他歸來個個面露喜色。成昭心情也好,傳詹事等人來麗正殿面見,左庶子杜沖一進殿中就高聲道:“這回咱們可以揚眉吐氣了,這一回若非殿下坐鎮京師,豈會這般平順就等來這場大雨!”
成昭含笑擺手,“賴陛下盛德及衆卿勉力故。”
詹事鄭琇笑道:“此番于公于私,陛下定有獎勵。還請殿下屆時勿要這般謙遜推辭,臣等也好跟着沾光。”
他這話說得含蓄,自天子染疾以來,對東宮的态度始終晦暗,朝中多少人轉着眼珠子徘徊猶疑。尤其是今年春來,無論是更改城門名,還是重審百裡敬案,君儲之間崩緊了弦,東宮上下憋屈了太久,這一回好不容易太子坐穩京師平安度災立下了大功,那麼就該趁機表功受賞,也好昭盛德于天下,叫所有人都清楚,東宮之位穩如磐石。
成昭自然明白他話中深意,點頭說:“本宮明白。”但他眼下尚有另一番心思,在案後沉吟片刻,方略顯腼腆道:“宮端說‘于公于私’,本宮正有一事。前番端午時,陛下曾提要為我納妃,當時正逢母祭,我便暫時婉拒……”
他面上微染霞色,越發容光照人,難得見殿下如此形狀,臣僚都對視微笑,少詹陸皦擡袖道:“這是好事,殿下不便親自開口,臣等自當進言。”大家都笑起來,紛紛對之稱賀。
好雨下足五日,直至月末才停。這期間百齡收到祖父來信,說侍中呂自牧以太子有功,奏請擇妃,陛下已應允,敕百官上書舉薦賢淑之女。朝中凡有适齡待嫁之女,此時都該禁媒待選,百齡也是其中之一,公孫弘來信正是想給楊夫人與百齡提一個醒。
楊夫人見信先是松一口氣,女兒與太子兩廂情願,但不明不白糾纏太久,遲早對女孩兒家名聲有損。如今要光明正大的選妃了,她家朏朏才貌冠絕京華,要中選太子妃自在情理之中。然而一轉念,她又有些惆怅,一手捧大的孩子若嫁入皇家,從今往後就不是自家的人,想要見一面都難,況且依女兒的性子,果真熬得住一輩子宮牆高鎖的寂寞麼?
于是更多是惆怅的心情,而百齡自見信以來,羞澀欣喜難言,見祖父說是侍中呂自牧領頭谏言,便想起成昭歎息自己忍受呂陽冰之語,不禁憐他一番曲折籌謀的用心,尋思此番定有成算。一片小女兒心悠悠,純然隻有歡喜,自東宮移植而來的木槿花開不斷,她每天清晨見枝頭舜華新生爛漫迎人,就在樹下徘徊良久。而夜雨淅瀝,敲檐打葉,在每夜的夢中交織一首纏綿之曲。
她住在這樣幽婉的心境中,雨停之日,高宓與寶林忽登門來訪。
寶林一見她就抱怨:“有一個月不見你了,若不是下着雨,我早兩日就想來看你!”百齡笑道:“你哪裡是想來看我,分明是想我家朏朏了。”寶林也不否認,笑嘻嘻道:“我還來看花,自蓮華寺出來,就聽說你府上新添了花木,我就想來看看,誰知這雨下個不停,真夠耽誤人的!”
百齡聽她說“蓮華寺”,正想詢問究竟,便聽高宓輕聲替她找補,“這可是喜雨。”寶林忙自掌了嘴,“是是,喜雨!”又得意顧百齡說,“天降喜雨,這當中還有我與七娘的功勞呢。”
百齡不明所以,便問:“莫不是你們兩個跑去蓮華寺求雨了?”
寶林笑了對高宓道:“你瞧,這丫頭料事如神,我還什麼都沒說呢,她自己就猜中了!”高宓默默看她一眼,垂下眼睫,寶林沒注意她神色,兀自喋喋解釋,“正是呢,我們在蓮華寺住了大半個月,每日以血抄經,祈禱上蒼早降甘霖,免百姓疾苦,為陛下與殿下分憂。每日卯時起,子時睡,我一輩子沒寫過那麼多字。墨一幹就要紮手指頭滴血,你瞧瞧,滿手都是洞……”
她伸出手給百齡看,嘴裡埋怨中,臉上卻無半分怨怼,眉眼盈盈,分明帶了喜色,果然聽她神采飛揚道:“……日子過得無滋無味的,幸而天真的下雨了,殿下來寺中見我們獻經,很是贊揚了我們……”
百齡心下微微一沉,高宓看她變色,道:“獻經時寺中正為陛下禱福舉行法會,殿下前來進香聽法,便與我們說了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