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降甘霖,天子複将成昭及高存真召至行宮嘉善,東宮諸臣屬俱賞賜有差。是日天子在鹹亨殿設宴,君臣久未燕飨,一時其樂融融。天子興緻極高,含笑顧視成昭說:“你這回做得不錯,阿耶十分歡喜。”說罷對群臣舉觞,“當為吾兒浮一大白!”
群臣皆歡喜舉杯同飲,成昭放下酒杯後避席恭敬道:“兒初當大任,千頭萬緒有時難免心浮氣躁,每念及阿耶訓誡‘腳踏實地輕重得宜’,方能穩守心聲,戒驕戒躁。此番幸不辱命,皆賴阿耶往日教養及諸君勉力。”
他這樣謙遜說完,天子面露微笑,擡手讓他坐,成昭方回座中,便聽天子喟歎說:“昔日朕初入東宮,年不足十七,先帝恐我年少,旦夕帶我在身側,諄諄教導,至今不敢遺忘。”他語帶傷感,群臣聽提到先帝,俱露神傷,天子又道:“記得先帝病重卧榻時,嘗撫我背泣下,說‘阿耶隻今懸心者,未替佳兒納一佳婦,不然阿耶一旦撒手,兒與誰顧影而泣’?”成昭立馬潤紅了眼眶,低低伏下身子抽噎道:“請阿耶勿作此言。”
天子擺擺手,目光慈藹,道:“朕不過一時感懷,見吾兒亭亭如樹,方明白先帝昔日慈愛之心。前番朕诏百官上書薦女,正是與先帝一般心中牽挂,要為吾佳兒擇一佳婦。”他說着微笑看向高存真,“朕聞卿家有女極賢,曾在佛寺血書抄經祈雨?閨中女郎胸懷蒼生,高卿好教養!”
高存真本因聽說裴家女郎搶了自家女兒風頭,心中暗藏不滿,聽到天子詢問,當即謙遜答道:“陛下謬贊,實際小女并無那等見識,她自主去佛寺抄經,實際不過出于對臣的一片孝心。”
天子聽了興味“哦”一聲,高存真便面露慚色道:“臣膝下七女,此女最幼最賢。臣自有幸宣麻,國事尚不達,少問家事,臣妻早死,家中瑣事皆賴堂上老母周全。這小七自幼聰慧有逾諸姊,蒙祖母憐愛,帶在身旁親自教養。小七兒自小代父盡孝甚勤,年才八歲,冬日抱祖母足于懷中取暖。此番臣回長安,七兒每日在門首張望阿耶,見臣忙碌,便默默生了此念,說父親勤勞王事,她若能求得蒼天降雨,也是為君為父一片忠孝。由此才去蓮華寺血書抄經。”
高存真此人喜怒不形于色,皮裡自有春秋,素以沉穩著稱,這一回卻說得十分有情,叫天子聽了也很動容,說:“原來竟是為替阿耶解憂。”高存真颔首道:“是,此女尚在腹中,便有相士過府相胎,說此胎極有福氣,臣還不以為然,但她出生時正月院中牡丹齊開,臣才以之為異。但小七卻說,兒天生帶福,阿娘卻早逝,是我不修才德之故。因此越發孝順祖母,孝順微臣。”
天子贊歎說:“此女生有異象卻不自矜,果真心性上佳。”
成昭默默看高存真一眼,見他已淡了方才動情神色,在座中依舊淡泊貌。此時天子又望向秘書監韋從心,“你家女孫據說乃當世文君,小小年紀名揚京師,前番同昌阿姊宅中設宴,她竟一舉魁首。”
韋從心正是同昌長公主宴上與百齡争過魁首的韋三娘祖父,與中書令韋幾道乃同族兄弟,聽天子提到自家孫女,看一眼族兄,見他微微颔首,便不露聲色道:“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臣不以為然,昔日楚妃止獵班姬卻辇,若不通曉文字,如何修得才德并茂?因此臣放任她習文識字,本意陶冶情操,她卻比家中兄弟還要勤勉,竟賺得如此虛名。”
天子也含笑說:“女孩兒家難得有此學識。”
天子又問了幾家女郎,衆人皆知曉上意,此時不是謙遜的時候,不免都委婉含蓄将自家女孩兒誇贊一番。公孫止在座十分不忿,說來長安貴女雖多,才貌品性比得上他家朏朏的又有幾人?但天子偏偏不問,不免為女兒憋一肚子委屈。
成昭也正自為此暗憂,卻天子此時卻又提到了百齡,他看向公孫弘,笑說:“朕也聽過仆射家女郎,說‘京華殊絕’,想必是位美人。”
公孫弘體察上意,古來納妃納賢,天子不提賢德,專以美貌概括百齡,便是有意将她落在下乘,公孫弘心下不虞,答道:“德容言功,都是女兒家事業,臣不敢不以此訓誡女孫。臣家這個孫女,生性娴靜淡泊,不慣峥嵘頭角,因此旁人無從誇獎,大約隻能謬贊容貌。”
成昭聽他說百齡“娴靜淡泊”,竟有些好笑,擡袖摸一摸嘴角,看向侍中呂自牧。呂自牧生得一團和氣,笑呵呵對天子道:“臣不如諸公有福,家中無女,隻有幾個混不吝的小子。”
天子明白他的意思,自家無女,因此發言最為公道,便示意他說。呂自牧看向公孫弘道:“公孫相公過謙,家中老妻常說,但能得女如公孫女郎,此生雖死無憾。京中盛名無過公孫氏,在座諸公隻怕都聽過她在長主宴上那首《月出》,令我羞慚得數月不敢寫詩。前番又聽聞女郎載糧藥遍施悲田,長安貴邸一時效仿。家中有此品貌雙全的女孩兒,公孫相公與公孫侍郎,想必做夢也該笑醒了吧。”
他一語道完,天子卻沉默了,默默端着酒杯啜飲一口,群臣見天子興緻冷落,也都不敢言語。呂自牧微感惶然,與成昭目光交彙,見太子依舊面容淡泊,一時竟拿捏不住這對父子各自心思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