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煌曾在信中向父親詢問師父的來曆,但父親并未回答,薩埵本人對此也是諱莫如深。
雖然大家都猜到師父大概是流亡夢華的婆娑高僧,但信息有限,加上師父刻意隐瞞,衆人所知也隻能到此。
如此看來,那日闖谷的年輕人和師父故國有莫大關系,舒煌暮卷二人此刻生出了共同的擔憂:
沉月谷這片安甯不知道還能持續多久?
舒煌見暮卷面容陰晴不定,以為她為身世和寒病煩憂,“等出谷了,我們一起去尋你的過去,我也會請瑾方閣最好的女醫給你調養身體。”
暮卷聽師兄此話說得堅定不移,但眉眼間神色又十分溫柔,心海泛起漣漪,低頭不語,心中卻想着,此刻便好。
舒煌見她平複心情,便拿出從家中帶來的各色物件,還有舒窈給她準備的衣物,和暮卷聊起谷外的種種趣事,希望能讓她暫時抛卻煩惱。
深夜,一日的功課完成,婆婆離開。
暮卷在黑暗中輾轉難眠,隻覺得白日裡與師兄說的那些話一直在腦海盤桓不去,心神難甯。
不一會她便獨自起身,推開對着蓮溪的窗扉,靠坐窗邊,望着溪上波光搖動,神思恍惚,情緒起伏。
師兄回谷她很欣喜,但聽他說起和家人相處的種種,暮卷心底難抑酸楚。
“不知生我的爹娘是不是也這般疼愛我?如果我有兄弟姊妹,是不是也這般照顧我?”
這個世界對暮卷而言,疑問太多了。
這一刻,她很想沖出沉月谷去外面看一看,找一找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痕迹:我的爹爹還活着嗎?我的娘親有沒有找過她?
想着想着,暮卷覺得氣脈堵塞,心間堵了一口氣,郁結難纾。
恍惚之間,暮卷穿好衣服,走出房門,卻不知該往哪去。
擡頭看見婆婆房間還亮着,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過去,敲門而入。
正巧遇見師父和婆婆在手語,大概又是為了她的事情。
看見兩位老人家為自己擔憂,她低下頭,心神激蕩,淚水不受控地滴落,婆婆慌亂地摟着她擦去眼淚。
“師父,我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少女哽咽問道。
此一問勾起薩埵諸多心思,老和尚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為什麼我全然不記得七歲前的事情,我連自己到底是夢華人還是婆娑人都不知道,我的父母到底在哪裡?”少女啜泣。
婆婆在一旁着急地發出咿呀聲響,示意老僧快點解釋。
“婆婆,為什麼我的身體會這樣啊?為什麼我和别的女孩不一樣啊?”暮卷再忍耐不住,鑽進婆婆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對于身體的異變,少女并非真的不在意,隻是克制情緒不願親人擔心。
如今情緒激動起來,難以自抑,還好她有阿念婆婆。
在婆婆臂彎中,暮卷隻覺得耳中自己的哭聲漸遠,身體驟然失重如墜冰窟,黑暗上湧淹沒了她的意識,自己的肢體漸漸麻木無感,神思渙散開來。
一瞬間,暮卷體内的凝霜之力突然失控,阿念婆婆環抱着暮卷的雙臂突然被爆出的刺骨寒意紮得生疼,但她不忍放手,咬牙将暮卷抱得更緊。
師父見狀立馬調動真氣,将手抵在阿念肩頭,婆婆頓覺暖意遊走全身,放松下來,察覺暮卷身上冰涼刺骨的寒氣漸漸内收,薩埵渡來的真氣自阿念臂彎融入暮卷肌體,暫時調和了暮卷身上失控的“凝霜”。
婆婆聽着暮卷哭聲漸弱,身子一軟,徹底昏了過去。
薩埵收回真氣,阿念雙手托着暮卷,又氣又急地瞪着老和尚。
“沒想到她氣海的寒氣會突然失控,唉……我知道了……明日便依你的……”薩埵有些後怕。
薩埵邁出門去,正撞上被響動驚醒趕來的舒煌,“師父,師妹怎麼了?”舒煌言辭急切。
這一問讓薩埵有些無奈,“待暮卷明日醒來,你們一同來前廳尋我吧。”說完對着弟子招了招手,“回去吧,讓婆婆和你師妹好生歇息。”
舒煌看了一眼扶着暮卷的婆婆,見她點點頭示意沒事之後,跟着師父一起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暮卷又陷入了那片夢境,大雨傾盆而下,雨中幼小的她在哭泣。
這一次,她在夢中聞到了一種混合着異香的腥臭味,那是一種暴雨都無法洗刷的怪異味道。
好似野狸捕食老鼠後棄屍溝渠多日漚出來的腥臭味,但又混合着一種她未曾嗅過的異香。
兩種味道混合在一起,讓人作嘔。
暮卷奇怪為什麼之前在夢中沒注意過這種腥臭,按理來說,這種詭異的味道聞過一次就忘不掉才對。
恍惚之間,她聽見有人用微弱的聲音呢喃:……吾兒……
這聲音讓夢境瞬間天旋地轉,暮卷隻覺得頭腳颠懸,氣血亂沖,身體忽冷忽熱,已然分不清是夢還是記憶,雜亂無章的畫面和聲音壓縮在一起,在腦海中爆開,讓她頭痛欲裂。
她不得不用力扯呼嗓子,想要用喊叫來對抗劇痛,直至一股氣流沖破她喉嚨間的桎梏。
暮卷就這麼從那場夢中失聲驚醒。
醒來時,舒煌正伏在床前,颀長的手指與她慘白無血色的手相扣。
幾乎同時,舒煌被她的尖叫聲驚醒,下意識坐起來就将她摟進懷中,“别怕!”
暮卷渾身被冰冷的汗水浸透,大口喘氣,好似剛學會呼吸的人一般。
緩了一會,暮卷才意識到兩人太過親密了些,輕聲呼喚,“師兄……”
舒煌猛然睜眼,意識到自己失态,慌忙松開暮卷,别過身去,背對暮卷而坐。
速度太快,暮卷來不及就看清他臉上的神态,隻從後面看到他耳廓绯紅,發髻松散,鬓角垂了幾縷發絲,随着舒煌的呼吸規律顫動。
“你沒事就好……”舒煌輕聲說道。
“婆婆去廚房了,我替她一會……你一直沒醒……”舒煌那隻被暮卷捏出了紅印手,此刻又緊張地握緊床沿。
暮卷察覺自己掌心隐隐殘留一股流火心法的融冰暖意,“師兄,你渡真氣給我了?”
“嗯。你剛剛真氣亂行……我見昨晚師父幫你這樣調息過,便試了一下……”
師兄說話少有這麼不痛快的時候,暮卷見他胸廓間吐息混亂,全然沒有往常的雲淡風輕。
正巧婆婆端着熱湯進來,見這二人靜坐不語,疑惑打量了一下滿面绯紅的舒煌。
還沒來得及讓婆婆細看,舒煌“刷”的一下站了起來,一字一句生硬說道,“師父在廳上等我們,我先過去了。”話還沒說完,便僵着身子走了出去。
舒煌背影修長挺拔,隻是有些難以察覺的僵硬,稍失了往日裡的風度。
暮卷望望庭中光景,不知不覺,這場夢已經讓她睡到了晌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