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從未逝去,藏在人的愛恨與恐懼裡。”
地膳村,亥時。
夜裡毫無預兆地起了大霧,如同從地底湧出一大片黑漆漆的沼澤,輕而易舉将整座村子吞噬。
霧氣的本性過于偏激,雖然能夠隔絕外界的危險,但也用殘忍的手段困住這片土地上的生命——瘟疫就潛藏在這片濃霧中,繁衍出孤獨與不幸,将它的悲哀與憤怒發洩到罪魁禍首身上,收割着它的“食糧”。
隻可惜,澤漆與山婆并不在它的捕食範疇内。
她們安靜且迅速地繞過霧氣彌漫的村子内部,順便檢查了一下村落周圍布置的陷阱是否完好,确認無誤後,二人向位于半山腰的承壽堂繼續前進。
道路兩旁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回頭望去,模糊的光影看起來像極了平日裡村民們交頭接耳的模樣,有些滑稽。
山婆給人一種行動不便的錯覺,但從她一步不落地跟在澤漆身後來看,這位老婦人的身份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她從籃子中拿出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薄汗,歎了口氣。澤漆站在台階盡頭等待同伴,承壽堂門口迎接二人的,正是地膳村的村長白義,同時也是村中最高話事人八兄弟之一,排行第三。
“澤漆,山婆,你們來了。”
澤漆向白義點點頭,他了解這位合作夥伴的寡言少語,已經習慣澤漆對所有人冷淡的态度。山婆故意顯露出疲态與他打着招呼,白義伸手扶了老人一把,随後收回手示意她們跟上。
三人走進承壽堂正廳,賬房骅骝手中拿着毛筆正在記賬,見三哥領着人回來,立刻合上賬本笑着起身迎上去。
“三哥,澤漆,山婆,辛苦了,大哥二哥等你們有一陣了。”
“有什麼異常嗎?”白義轉動機關後問了一句,骅骝替三哥掀起門簾,臉上笑容未變。“一開始那東西想跑,但是被大哥抓回來揍了一頓就老實了。”
澤漆和山婆跟在兩人身後對視片刻後收回視線,一行人順利進入内堂暗道,一路向下走過數百級台階,他們終于來到最深處的牢房前。
燭火由暗轉亮,澤漆的視力基本不受周圍環境影響,她看得清楚,牢房門外站着的正是八兄弟中的老大赤骥與老二盜骊,牢房内用特制鐵鍊鎖起來的正是聖獸走失的麒麟兒。
澤漆深深吐出一口氣,她的真實情緒并未有太多波動,不如說這一切她都在“夢中”見過許多次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生活在巨阙神盾中的小麒麟能夠偷跑出來,但結局總是差不多悲慘。那些噩夢,連淳安都不太相信,不過這不是淳安的錯,沒有親眼見過的事情,人們不相信也在情理之中。
當然,她的寬容隻願意對待淳安,他死了,霧山就沒有值得自己留戀的人或事物了。
她的善良天真,早就在夢中死掉了。自己現在做出吃驚的模樣,也隻是為了打消地膳村這幾位掌權者的猜忌罷了。甚至對于山婆,她也不會交付真正的信任。
白義與赤骥觀察到澤漆情緒波動以及山婆的警惕,彼此對視後臉上神情不再凝重。至少牢房中關押的東西,她們至少有些頭緒,也為解救村子和他們當下的困境提供更多的可能。
白義摸了摸袖口中的匕首後,開口說道:“咱們村子自從丢失庇護後,生存就越發艱難。這次的瘟疫反反複複無法根除,配了幾個藥方效果不算太好。後來偶然聽到小安說,她從山裡采藥回來時,在村口水井邊上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小動物,它的鱗片掉在井中,喝過那口井水的村民們病痛稍有緩解。”
白義目光掃過二人,臉上帶着微妙的笑意,似乎是放低姿态請教她們,“村裡見過世面的人不多,請你們過來也是幫着掌掌眼,我們抓這東西做藥引到底合不合适。”
澤漆和山婆都是用藥高手,隻不過兩人專攻方向不同,山婆主要負責治療,澤漆注重于蠱毒,幫助地膳村解決過不少棘手的事情。
但白義等人對她們也頗為忌憚,若不是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一般不會輕易透露他們的底牌和決策。當然,山婆與澤漆也有自己的考量,她們的秘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被發覺。
山婆聽到白義的要求并不意外,她擡腳便邁入熟悉的牢房内,目光掃了一圈裡面的陳設,發現聖女畫像已經撤下,心中雖然有些不滿,但并未表現出來,隻是開口道:“燈太暗了,調亮些。”
赤骥與盜骊聽到她的要求後,立刻拿起火把跟着她一同進入牢房,站在小麒麟兩側,白義與骅骝也幫忙多添了些燈油,山洞内那些陰森沉悶的氣息都被明亮的光線壓了下去。
山婆低頭打量着鎖在祭壇上昏迷的小麒麟,從籃子中取出配好的藥水打開塞子放在它鼻下晃了晃,強烈的刺激性氣味強行将其從昏迷中喚醒,澤漆立刻取出自己的短刀,紮入不斷掙紮吼叫的小麒麟細軟的鬃毛中,讓它意識到目前危險的處境。
哀号聲戛然而止。山婆的手很穩,畢竟從前在同樣的位置,她也是面不改色對擁有同類體态與面容的産物下手,難道還指望她對一隻毛都沒長齊的小麒麟心存憐憫嗎?當然不可能,在場的其他人更不可能。
山婆用刀尖撬下它後腿傷口附近松動的鱗片,在心中默念咒語催動鱗片産生共鳴,鱗片表面吐出一層紫色的煙霧,裹挾着濃郁的香氣。這味道将山婆埋在記憶深處的知識帶出來,不斷沸騰翻湧,刺激着她的靈魂。
澤漆看得懂山婆在鱗片上動的手腳,也很清楚她使用的法術與霧山有脫不開的關系。這幾年的試探與合作中她們早已形成默契,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做什麼事。
澤漆越過赤骥上前從小麒麟傷口處接了一小瓶血液作為研究樣本放好,在其他人沉浸在這股香氣中時,手搭在山婆肩膀處輕拍幾下,喚回她沉淪的意識。
香氣滲入白義等人的身體中,順着血液遊走,彙聚于丹田處,仿佛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五髒六腑從中汲取養分,渾身關節都在咯吱作響。
他們的腦海被這股暢快感沖擊得昏昏沉沉,目光似乎能夠穿過厚重的石壁,沐浴在不知從何而來的耀眼白光中。
在光亮盡頭隐約可見一扇連接天地的門,給予觀者難以直視的壓迫感。刻在門上那些複雜的咒文與圖騰順着墨綠色的藤蔓不知疲倦地向上攀爬,虛無的陰影似乎潛伏在門後那些更加漆黑的幽暗中,不停地發出微弱沙啞的低語,蠱惑着誤入此地的窺探者們。
嘗過甜頭陷入貪欲編織的幻境中的四人暫時顧不上現實中會發生什麼,山婆低頭擦拭刀上的血漬,冷淡地注視着蜷縮在角落中的小麒麟。
澤漆打量幾人有些扭曲的面容與渾濁的眼球,在心中大概估算了一下他們清醒的時間,抱着胳膊站在山婆身邊,側頭低聲詢問:“還撐得住嗎?”
“不礙事,總要知道山裡跑出來的小妖獸究竟有何利用價值,才好對症下藥。”
“這可不是什麼小妖獸,山婆。你不該看走眼才是,這是麒麟兒,是小聖獸。它的出現,注定往後的日子不會好過。”
山婆擡手制止澤漆接下來的話語,“無論是失蹤的聖女還是小聖獸,都和山裡有關,也和你的謀劃撇不開關系,你會輕易放棄嗎?”
澤漆察覺到村長逐漸清醒,并未回答山婆的問題。山婆也意識到現在不是個閑聊的好時機,随即收斂所有情緒,保持沉默。
第一個從幻象中蘇醒的是村長白義,緊接着是八兄弟之首赤骥和老二盜骊,最後恢複神智的是賬房骅骝。四人察覺到體内功力有些許提高,都下意識扭頭去看祭壇上的小麒麟,眼中萦繞的紫色霧氣消失殆盡。
即使他們心中還被殘存的失落感撕扯,也沒有任由情緒掌控身體。澤漆與山婆看得明白,地膳村八兄弟都算意志堅定之輩,處理起來很麻煩。如果她們沒有一擊必勝的把握,不會輕易翻臉。
白義與赤骥體驗到小麒麟血液中的力量後,心中湧出幾個念頭,而盜骊和骅骝剛剛平複好心緒,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想以後的路該怎麼走,心計差上許多,但在巨大的誘惑面前能保持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不錯了。
“消化小妖獸力量帶來的後遺症比聖女在的時候……高出很多,現在就用的話,風險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