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安最近總做噩夢,但醒來時卻什麼都記不住。為了不讓家人們擔心,她一直努力裝出正常的樣子。
但是能瞞過忙得住在承壽堂的爹,卻瞞不住朝夕相處的山婆和澤漆。她們在協助父親的同時還給自己調整藥方,隻為讓自己睡得安穩一些,這些她都看在眼裡。
隻可惜,這藥的用處着實沒有那麼有用。
蘇小安坐在黑暗中,眼前的景象如同湖面悠悠擴大的波紋,很快就到達自己的腳邊,鑽入體内,染上豔麗的紅,在脊背與頭顱處彙合,最終破體而出,形成毫無規律且洶湧的血河。
——這過程很短暫,身體也感受不到疼痛。
蘇小安擡手,看着自己逐漸腐爛變異的肉塊從骨架上掉落,心中的恐懼感也詭異地消失殆盡。強烈又純粹的紅色光輝滾過整個視線,蘇小安墜入無限延伸的回聲中,飄蕩在某種存在的體内。
數以萬計的泡沫從口鼻中湧出,她的視線變得模糊,隐約感到有什麼人在耳畔低語,轉瞬即逝。身體完全幹涸,本能地回應似乎能夠拯救自己的存在,從溺亡狀态幸存下來。随着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蘇小安眼前再次浮現出清晰的畫面。
她看到不被允許進入的山洞,她看到“自己”失去意識躺在冰冷的祭壇上被喂下一碗藥,她看到囚籠中冷漠注視一切的小妖獸。
她的靈魂與意識浮出,徒留一具四肢變得細長異變,看不出人形的怪物皮囊。她與那隻小妖獸對視,原本麻木的情緒忽然沸騰,耳畔傳來的聲音溫和清晰,詢問着自己願不願意離開。
“滾開!都滾開!這不是我!我要回家!!!!”
蘇小安隻是一味地哭喊着,她不知道自己看到一切是丢失的記憶,還是誰為自己編織的夢境,強烈的沖擊與恐懼中她選擇封閉自己的内心,雙手揮舞着打散不斷浮出的泡沫。
她沒有注意到,自己這次打散的泡沫中落下黑色的種子,落在夢境之地,很快生根發芽侵蝕現實。
小麒麟舔舐着自己的傷口,看着那個愚蠢卻幸運的祭品,從束縛中逃脫。
蘇小安從噩夢中驚醒,頭疼得讓她半天爬不起來,胃中翻江倒海,趴在床邊幹嘔。她的眼角激出淚花,喉嚨幹癢疼痛,鼻腔中充斥着類似腐爛的酸臭味,惡性循環。
剛蘇醒時還刻入骨髓的恐懼消失得一幹二淨,摸不到半點痕迹,唯有汗水浸透的衣服被風吹過後帶來的涼意告訴自己,噩夢隻是隐去身形,并未離去。
哪裡來的風?
蘇小安昏沉的頭腦被微弱卻連綿不斷的風吹過,逐漸冷卻下來。她披上外套穿好鞋坐起身,屋内漆黑一片,唯有窗戶處漏進一絲慘白的月光,盤踞在幹涸的燈盞中。蘇小安借着這點光亮摸索着來到窗邊,支起叉杆,讓更多的光線進入屋内。
蘇小安點亮蠟燭與油燈,家中不見澤漆和山婆的身影。她從院子晃到到兩人房間溜了一圈,找到留下的紙條,湊到燭火旁看完熟練地捂着餓扁的肚子來到廚房,從鍋裡夾了塊餅子胡亂吃了一通。
“山婆和澤漆姐這麼晚了還去承壽堂幫忙......這也太辛苦了,希望這場瘟疫能夠趕快結束,大家都能痊愈。”
蘇小安倚着窗戶望着月色感慨,她對親近之人一向沒有防備,别人告訴她什麼,她就信什麼,絲毫不會生出他們欺騙自己的念頭。
但凡蘇小安的觀察再敏銳一點,就能察覺到兩人對自己的敷衍。當然,山婆和澤漆也不在乎蘇小安是否能發現端倪,對她們而言,應付沒被激活的祭品還是很輕松的。
山婆和澤漆在各自的位置上守好,注視着停在山下的馬車。與她們同樣默契的,還有躲在森林中跟蹤的妖族偵察兵們。三方勢力彙聚在小小的地膳村,不禁讓人懷疑,這裡到底有什麼能成為立足亂世的資本。
承壽堂燈火通明。
白義與赤骥在村口等候貴人的降臨,厚重的木門敞開,牆上有渠黃,盜骊以及山子在巡邏,所有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或許是感受到此間壓抑沉悶的氣氛,天空開始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一抹墨綠從霧山溢出,随着它的接近變成瓢潑大雨,沖刷掉所有痕迹。
墨綠在雨水的沖刷下浮出人類的身形,它的頭上戴着帷帽,白義等人見到它的瞬間紛紛抱拳行禮。震耳的雨聲掩蓋交談的聲音,敲擊着這片剛剛驅逐瘟疫的土地,流水漫過一塊塊石頭,一片片草地,汩汩流瀉。
“尊者。”
綠影擡手制止白義等人開口,它嗅到空氣中有雜亂的氣味。同樣的,澤漆,山婆與潛入的青皮也察覺到來者身上帶着很熟悉的氣息,是來自霧山木行氏族的人,并且是由純粹的木苒之力構成的傀儡。
不僅如此,除開他們以外,傀儡身後還有一個小尾巴,木行使者容成墨熙捏出來的“眼”,混淆了傀儡的判斷力,讓澤漆逃過一劫。
雨勢一點不見減弱,在傀儡的木苒之力催化下,瘋狂生長的灌木與飛舞的螢火向窺視者襲去,幾方勢力交手鬧出不小的動靜。好在有藥劑與結界的雙重保障,村中居民盡數被透明的繭包裹住,維持在尚未孵化的狀态。
青皮身形靈活,一個能在三大妖獸尊者手下讨生活的妖怪,自然不會懼怕一個隻封存少量木苒之力的傀儡。他猛吸一口煙袋,吐出灰色的煙霧,接觸到雨水後形成浮空沼澤,所有攻擊在此範圍内都會被削弱。
青皮的手下也鑽入這片沼澤中自爆,硬是将傀儡擊退一步。它發出一聲冷笑,雙手捏決激活這片被木行封界帶出來種子污染的生命體,散發出難以抵抗的腥臭。赤骥和盜骊護住白義,在傀儡的指示下退入結界内。
地膳村的話事人們不是第一次見到客人們出手,也不是第一次與妖怪戰鬥,隻是每每看到這一幕,他們都會感到自己與那些擁有絕對實力存在之間遙不可及的差距,毀滅性的差距。渴望變強,不甘心滋養出更大的欲望。
不願坐以待斃的白義吹響了竹笛,正好借此機會為客人展示一下他們的研究成果。
祭壇亮起,沉睡的怪物被喚醒,沖破束縛一躍而下。黑影撞飛青皮,又捏碎陷阱中國飛來的羽箭和暗器。青皮被撞得向後滾了好幾圈,肚皮被劃傷十分狼狽地逃離此地。
容成墨熙操控着“眼”打量着立于傀儡前的怪物,那怪物四肢細長,有兩三米那麼高,腹部透明,可以看到裡面有黑色的發光物質遊走。皮膚呈現出幹枯樹皮的質地,頭部五官被花朵,菌類與藤蔓填滿,不時有黑色的孢子從原本應該是五官的位置流出。
——與木行氏族的巡邏者有些相似,卻比其恐怖不止十倍。
“眼”破碎,容成墨熙出局。
山婆與澤漆收手,隐去身形。她們見到傀儡對那怪物非常滿意,白義更換曲調後,怪物溫順地馱着幾人安靜迅速地前往承壽堂議事。
随後,怪物回到兩人十分熟悉的木屋内,身體開始枯萎縮水,焦黑的皮膚開裂掉落,露出内裡人類柔軟的肌膚,随後是四肢。被撐得裂開的頭顱向内閉合,藤蔓縮回體内,真菌與花瓣化作密密麻麻的菌絲填補空洞,勾勒出臉部輪廓與五官,随着燭火閃爍調整好最适宜的顔色。
山婆與澤漆看清了那怪物化作人形的臉,隻覺得濕冷的空氣浸入骨髓。
“尊者,那是我們通過您帶來的種子研究出的作品。您也看到了,她對付一般的小妖怪沒有太大問題,同時她還會繼續成長,隻要您願意給我們時間。”
“村中大部分試驗品都已經進入孵化狀态,隻要時機成熟,他們會是最好的傳染源,但目前暫時隻能對人類造成影響,且沒有解藥。”
白義臉上有着難以形容的癫狂,他對違背了客觀真理和自然的法則,從自己手中誕生的造物無比癡迷。
——哪怕這個最完美的作品是犧牲了自己的女兒,他也在所不惜。
雷聲滾滾,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窗前陷入昏迷的蘇小安的臉,也照亮了貪婪瘋狂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