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瑩白的玉珠從鬥良弼胸口現出,甯綏眉心的白色印記也随之亮起,仿佛是在呼應鈎皇之眼。玉眼中蘊藏的力量徹底爆發,白光吞沒了整座高塔,連夷微都差點被掀翻。
鬥良弼懸浮于空中,借由鈎皇之眼,不斷抽取着兩位傩使的力量。祈和瞽的面色迅速變得蠟黃衰朽,氣息漸漸流失。
“上天存好生之德……卻何曾憐憫過我的族人?憑什麼我們生而負罪,難道不願淪為神的奴仆,就活該死無葬身之地嗎?我是邪魔外道,那他們呢?他們手上沾的血,又何嘗比我少?”
他神志已然如癫如狂,即便身體早已承受不住巨大的負荷,他仍在竭盡全力驅動着鈎皇之眼。夷微巋然屹立,以神威斬開浪潮般的光芒,又提槍而上,招招直逼要害,鬥良弼硬生生接下數招,夷微閃身至他背後,拎起他的後頸,将他擲在地上。
這就是凡人與神明的差距,汲汲求取了大半生的力量,在絕對的壓制前也終究不過脆弱如蒲葦。
然而,夷微的殺招還未出手,鈎皇之眼的白光便自行熄滅了。鬥良弼的軀體竟從空中墜落,直直倒在了地上,仿若失去了靈魂的控制。連同祈和瞽身上的禁制也一并失效,二人無力地癱倒。
甯綏拄着長劍,艱難地直起身子。他推開了夷微來攙扶的手,一瘸一拐地靠近鬥良弼:
“北極驅邪院人間派出法庭庭長親自布下的木獄,不是誰都能有這樣的待遇。”
他提前請托師父鄧向松在鈎皇之眼上建獄,等的就是這一刻,能将鬥良弼的神魂完整地從軀殼中剝離出來。
從鬥良弼的眼中,他讀出了“卑鄙”兩個字。
“我也是為你着想,再打下去,他非碾死你不可,屍體還得還給公安呢。”
“小子,你不會以為他,還有他們,都是出于一片真心接近你吧?”
雖然軀體受制于人,鬥良弼仍是一副狂妄的模樣。他已是強弩之末,咳了兩下,聲音衰朽而渾濁:
“是,那些人都是我殺的。我知道他們無辜,但這世上無辜卻結局悲慘的人太多了,難道個個都有人替他們伸冤嗎?從小我就知道,我們全族都是叛神的罪人,那位神明的名字不可提起、不可亵渎,不然會引來殺身之禍。我躲藏了上百年,也尋覓了上百年,我想替我的族人贖罪,卻始終找不到神明的所在。還是從那個姓韓的學生嘴裡,我才得知祂被叫做鈎皇吉爾。”
“終于,我也被那兩個屠殺我全族的惡鬼盯上了。”他頓了頓,“小子,你可知他們為什麼死纏着你不放?因為他們也不知鈎皇被鎮壓在哪兒,而你神魂中天生有一縷鈎皇的神識,或許能助他們找到蠡羅山的所在。我若是能吞噬這縷神識,他們又何嘗是我的對手?”
“至于他……”
“還敢多嘴?”夷微怒從心起,紅色威光如長蛇般縛住鬥良弼。甯綏擡手阻攔:
“讓他說完。”
“你的前世叫做歸诩,而他則是昆侖山的守将重明。你前世因為鎮壓鈎皇身死,他正是為追尋歸诩而來,這是我從溯光那裡打聽來的。所以,不論是你還是我,都隻是神滿足一己私欲的工具。小子,你我同為凡人,你還不明白嗎?”
說到這裡,他終于暴露了真實的目的:“不知道這些能不能讓你高擡貴手,留老朽我一條命。”
“阿綏,你不要——”夷微忙出言打斷。甯綏無意傾聽夷微的解釋,隻是冷冷問:“說完了?”
除了他自己,在場衆人皆是一怔。甯綏似乎并未動怒,反而蹲下來,耐心道:“你說的這些,我猜也猜得到,你連坦白都算不上。再者,什麼工具不工具的?連人間的司法都有讨價還價的博弈,更何況權宜之計的合作呢?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我的工具呢?”
“不論你和你的族人有怎樣慘烈的過往,都不能成為你殘害無辜者的理由。我們沒有當場擊殺你,正是為了給你一個抗辯的機會。”甯綏的目光投向祈和瞽,“至于他們兩個,我同樣會将他們押回師門受審。罪與非罪,此罪彼罪,罪輕罪重,審理清楚後才有定論。”
甯綏擡手掐訣,念起咒語,一道幻影被吸入鈎皇之眼。他将鈎皇之眼收入囊中,沖祈和瞽使了個眼神:“别坐着了,幫個忙,把屍體丢到小樹林裡去,木獄對你們也有效,别想着逃跑。嘉禾,你跟着去,然後報個警,叫他們來擡人。”
喬嘉禾看着那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屍體,固然一陣心悸,可她也品出甯綏是想支開他們,隻好壯着膽子應承下來。等三人徹底離開高塔,甯綏轉向夷微,收斂了笑容:
“這裡隻剩你和我了。”
夷微垂下眼眸,默然聆聽他即将到來的诘問。
甯綏的神情依然毫無波瀾,看不出是哀是怒。他背過身去,給夷微留了思考怎麼解釋的時間。
夷微三兩步上前,直接從背後擁住了他。
“阿綏,你聽我說。”夷微死死箍着他不肯放手,喉嚨發澀,“你隻是你自己,不是其他任何人,不需要為别人的過去負責。”
甯綏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的情緒,是在怨他從一開始就在欺瞞自己,還是猜忌自己在他心裡隻是别人的一個影子呢?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沒能掙脫出夷微懷抱的桎梏,甯綏強壓怒火道:
“有話好好說,你放開我。”
“我不放。”夷微反倒加重了力氣,幾乎要把甯綏揉進自己身體裡。他抽出一隻手掐住甯綏的臉頰轉向自己,不由分說地吻了上去。
“唔!”
鹹濕的淚水滑進口中,分不清是他的還是自己的。甯綏原本仍在掙紮,可悲涼如潮湧一般漫上心頭,他也便慢慢卸了力氣,任憑夷微蠻橫又笨拙地索求。
“我愛你。”夷微已經淚流滿面,“自始至終都是你,阿綏。”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甯綏隻覺筋疲力盡。他頹然地後退,掩面道:
“難道我現在宣稱跟歸诩割席,他們就會放過我嗎?”
“有我在,我決不可能讓他們傷害你。”
甯綏質問:“你還能鎮住那個邪神多久?一個月?一年?等到你鎮不住祂的那一天,不僅僅是蠡羅山,世間那麼多人,他們又要怎麼辦?”
“那跟我有什麼關系?!”夷微突然爆發,“我鎮壓了祂四千年!就算是神,又有幾個四千年?我付出得還不夠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