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旋即意識到自己失态,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卻又不禁失落地垂頭。
“對,我是叫重明,在昆侖山的神号是怒目明尊。生母青鸾是瑤池之主西王母的坐騎和護衛,她在誕下我後不久便離世了。因我生來重瞳,得名重明。我在西王母教養下長大,後來承繼了生母的位子,跟随西王母左右。”
“後來呢?”
“絕地天通後不久,人間妖魔橫行,你們的堯帝派遣使者到昆侖山,請求西王母指點迷津。可絕地天通本來就是衆神對人族妄圖僭越的懲戒,又怎麼可能施以援手?母親礙于身份不便直言,我自矜受寵,便擅自向使者洩露了天機,引得天界衆怒。無奈之下,母親作為執掌刑殺之神,隻好對我處以雷刑,但尚不足以傷及命脈,随後她将我偷放到人間,命我協助人族除魔。歸诩那時在山野修行,救下了落入凡間的我。”
他草草了結了這個話題,轉而解釋說:“至于鈎皇,祂原本不叫鈎皇,而是被叫做‘蠡’,蠡羅山就是因為鎮壓祂才得名。祂無常形,隻是一團怨念缭繞的黑色霧氣,卻極擅腐蝕人心,一旦被它的怨念侵入,就會像龐淨秋一樣,精神失常,全身潰爛,最後化成一灘血水。”
“祂初次現身在如今的長江黃河中間,那裡人群最為密集,随後一路南下,直至西南邊陲,百姓死傷無數。歸诩前往鎮壓,卻不幸身死,我聞訊趕到,發覺如若強行剿滅,必定會導緻蠡的怨念向周邊擴散,就像……”
他情緒還未消退,思維也因而遲鈍,費力地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說:
“就像原子彈爆炸一樣。”
很滑稽的比喻,但甯綏實在笑不出來,無言等他繼續講下去。
“我将蠡驅趕至荒野,那些受害的民衆自發追随我,助我布陣,可他們肉體凡胎,如何動搖天地造物?因而幾乎是用命在填。陣成之後,隻有十之二三的人幸存下來,曾經的荒野,也便成了一座屍首堆成的‘京觀’。”
夷微笑意凄然:“一切塵埃落定後,我将這座山命名為‘蠡羅山’,庇護那些被蠡所傷,已無處容身的民衆在此繁衍生息。我用自己的神力淨化怨念,又因為怨念所化的瘴氣缭繞山中,我又不得已封山,四千年來從未擅離陣眼。”
“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他近乎哀求地拉住甯綏的手,“阿綏,我能怎麼辦呢?隻差一點,隻差一點我就可以把祂徹底吞噬了,可他們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背叛我,甚至叫我‘無相尼’,蘇醒後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我所做的到底有什麼意義,何以讓他們恨我至此。”
四千年不動如山的守望傾塌下來,暴露了内裡早已長進骨髓的悲恸與絕望。甯綏凝望着他的眼睛:“事到如今,你打算怎麼辦?”
“最開始的計劃是,我悄悄撤陣,隻留肉身做餌,引鈎皇破印出世,我再現出原身将其吞入腹中,獨自離去。眼下山中瘴氣所餘不多,即便洩露,對外界的影響也算不上嚴重了。”
甯綏的眉頭又一次蹙起:“那樣你不就……”
“山裡的時光太漫長了,我很多時候都覺得,死未必不是個解脫。更何況……隻犧牲我一個,是代價最低的方式。夢裡那個人傀說得對,誰會在乎呢?”
生怕甯綏又一次推開他,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搭上甯綏的腰。可是,這一次,甯綏選擇了回應這個擁抱。
“我在乎。”雖然知道他是在用話激自己,甯綏還是毫不猶豫地回答,“還有我在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夷微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從我忍不住在你面前現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回不了頭了。你這樣,我又怎麼狠得下心赴死。”
甯綏話說得很直白:“要是真的不想我被牽扯進來,你要做的是安安靜靜地死在山裡,而不是借着保護的名義出現在我身邊,引誘我愛上你,再大言不慚地要求我看着你送死。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做不到。”
“如果你一定要一意孤行——”他從懷中取出尾翎,“我不可能獨活。”
“不,阿綏,不可以。”夷微明顯亂了陣腳,“我說了,那是最開始的計劃。”
“現在的計劃呢?”
夷微心虛地撓撓後腦:“還沒想好。”
“答應我,别再說那種傻話了。”甯綏牽起他的手,“跟我回師門,我們大家一起想。”
夷微淚中帶笑,眼裡滿含着希望朝他點點頭。甯綏一直都很難想象他哭成淚人的樣子,心裡實在不是滋味。
怎麼可能不心疼呢?
話到嘴邊都被甯綏強咽了回去。他既氣自己心軟,又氣夷微什麼事都強撐着硬扛。
“哭什麼?我又沒真的跟你生氣。喝口水潤潤嗓子,都哭啞了。”
“你真的不生氣麼?”夷微捧起他的臉,“我什麼都沒有了,很害怕你也不要我了。”
“哼,你還知道害怕啊?”
“……是啊,我也會害怕。我起初以為自己能慷慨赴死,可是離開大山,見識了這個新的世界之後,我好像就變了。我也想過普通人平凡的日子,想看更多的風景,想……你愛我。”
他筋疲力盡地坐在地上,低聲說:
“人間真的很好很好,就連神明都為之向往,更何況是蠡羅山裡那些一生倉促短暫的人呢?他們就那樣在牢籠裡困了一代又一代……所以,我也是有錯的吧。”
甯綏堅定道:“整件事從頭到尾錯都不在你,你已經盡力了。”
可夷微的思緒不知道飄到了哪裡。他忽然擡起頭,強撐出一個笑容:“阿綏。”
甯綏颔首示意他直接說。
“我跟歸诩,真的隻是摯友。”
甯綏愣怔了一會兒,忽然很想給他一拳:“誰問你這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