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忘塵在輕彈居屋内找到了一本卷軸,上邊記錄了些許前塵往事。
張端之雖為商賈世家後代,卻隻是旁支,不受主族接納。家中經營着小本生意,算不上富裕,日子過得倒也還算順心。
彼時鞠家才是遠山城首富。作為鞠家獨苗,榮華富貴不必鞠詠詩開口便有人捧到她面前。
家大業大。及笄之後,鞠家家主鞠古晉立刻着手安排鞠詠詩學習經商知識,以便日後接手家中生意。
鞠詠詩的第一門課,是要學着去經營店鋪。
她糾結再三,放棄了廣受女子歡迎的首飾鋪,選擇開一家書屋。
身為女子,無法參加科考,實乃她人生一憾。其實她很愛讀書,知識仿若清涼綠海,沉浸其中,快意自不必說。
她不缺金銀,開店隻是為了記些賬錄搪塞授課先生。然而開個書屋,不僅方便自己廣閱書籍,說不能還能偶遇知音——相信人海茫茫,總會有人與她同好。
那是個酷夏的午間。氣候炎炎,街面廣闊,攤販都被高溫屏退,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鞠詠詩支着臉,專心緻志地閱讀《子夜歌》①,連有人走到自己面前都沒注意到。直至那人敲了敲桌,她才猝然擡眸,一幅被吓了一跳的模樣。
“抱歉,打擾姑娘了。”張端之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後張望四下書櫃,開口問道:“我想問一下......鋪内有方回所著《子夜歌》否?”
鞠詠詩眨了眨眼,杏仁般烏黑的眼瞳閃着光,驚訝全都寫在臉上。張端之被她看得不自在,有些緊張:“姑娘看我作甚。”
她回神擡手,将面前的書遞給了他,笑意盈盈:“這篇詩是我心頭好,卻鮮有人知。這麼久以來,你是第一個問的人。”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她以為,這人會是她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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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見面,是在查收地契的時候。
就是如此巧合,張端之家的糧店恰巧是租了鞠家名下的鋪面。見到彼此時,兩人俱是一愣。
“你......你便是這的老闆?”鞠詠詩吃驚。
在此之前,鞠詠詩以為張端之是個讀書人。他長相白淨,氣質儒雅,一身風度,衣着也樸素,與那些商戶之子大相徑庭,簡直和銅臭沾不上邊。
張端之點點頭,同樣不可思議:“你、你是鞠家小姐?”
他以為,她隻是個普通的書屋主人。
鞠詠詩點頭,見他手裡還握着書卷,自知打攪了人家,連忙擺手道:“你看你的,不必管我,我就随便逛逛。”
話是這麼說,鞠詠詩怎麼也算他半個契主,怎能怠慢。他口中應着,卻把書放在櫃台上,跟在了她身後。
身為富貴人家的小姐,這種情況她見得多,自知再多說也是客套,便不阻攔他了。
鋪子不小,分為上下兩層。下層賣些各地主糧,鞠詠詩伸手撈了一把出來,晶瑩剔透,顆顆飽滿。她感歎:“難怪聽聞城中百姓都愛來這裡買糧。”
“小姐過譽了。”得知她的身份,張端之不敢再稱她姑娘。
“這麼生分做甚。”鞠詠詩回頭看他:“不許稱我小姐。我有名字,我叫鞠詠詩。”
張端之應是,卻沒有順着她的意叫她的姓名。鞠詠詩拿他這悶葫蘆無可奈何,隻能指着前方的樓梯道:“我能上去看看嗎?”
“這......”張端之有些為難。上層是他平日居所,不至于淩亂邋遢,但有些過于簡樸了。然而迎着她澄澈的目光,他還是點了頭。
鞠詠詩踱步上去,映入眼簾的便是架滿書卷的木櫃。她被深深吸引,移至櫃前端詳着。
上邊多是市面難求的稀卷,也有不少謄抄的卷錄,能看出收藏之人絕非心血來潮。鞠詠詩忽然回頭,問出一個現實的問題:“商戶之子不得科考,你為何還在堅持?”
張端之愣了愣,沒想到她會問這種問題:“誰說溫書是為了科考?”
鞠詠詩眨眼。
意識到自己态度有些強硬,張端之放緩了語調解釋道:“姑娘見笑。我不求仕途,不慕權勢,雖為五鬥米折腰,卻仍有自己的追求......”
“我讀書,隻是為了圖個開心罷了。”
隻是為了圖個開心。
鞠詠詩不知他所說幾分為真,或許同她一樣,這隻是一種居下位者無能的反抗。
女子、商人皆不得科考,卻阻擋不了他們這些人嗅着書香味尋過去。倘若沒有腐朽的條文,他們的野心不會止步于此。
然而有人問起,也隻能無奈笑笑,故作坦然道:我對科舉沒興趣。
可笑又可悲。
即便是僞裝,卻還是振聾發聩。鞠詠詩深受啟迪,道:“承蒙指教,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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